甲骨文: 一次占卜現代中國的旅程  

甲骨文: 一次占卜現代中國的旅程(Oracle Bones, A Journey Through Time In China)

 甲骨文,在此地可視為動詞,意謂著卜筮未來.我們可以將整本書的文字比作殷商甲骨文,一在預言未來吉凶,一在挖掘過往歷史. 作者何偉(Peter Hessler)長駐中國,從江城,甲骨文,到之前讀過的尋路中國,我們可以看到他筆觸與立場的轉變.不同於尋路中國那個與農民同村同車同食同居的西洋家人,甲骨文時他尚未脫離外來者的立場,一個美國人的習慣,與西方看東方世界的角度. 從這個角度,我才看這本的,否則,江城,甲骨文,尋路中國似乎是重複的一種作品,找一個看書的理由,簡單的說,與其在意看些什麼,讀些什麼,還不如說看看自己相信什麼,如果只是為了信仰而看,那麼似乎就可以停止閱讀,那讓我們缺少思考的可能性,信仰未必是叫得出名字的宗教,反對吃狗肉貓肉,反對死刑,反對核電等等個別議題,乃至民主至上主張,都可能是特定人信仰的宗教,但心中一旦存在一種絕對價值時,卻可能視其它觀點為毒物,這才是我們擔心與警戒的.

 書由四部小故事組成,主軸是何偉探訪安陽殷墟考古挖掘參與者拼圖找出過往歷史,佐以他與一個申請政治庇護的維吾爾人,一對上過他英語課去溫州從事教職的夫妻,另一個他的學生去深圳打工的年輕女孩.三段與何偉的往來對話,書信,表達三個體在這時代演變下各自的追求與疑惑.不像尋路中國,這四部故事是交錯的,以時間為敘述中軸,沒有刻意表現這些故事的獨立性,乍看下也許看不到一個完整樣貌,但穿插來往沒有疲乏,比較像人真實生活的樣子.個人覺得這本書關於政治議題的比例較多,只是處理的小心,就算批評也算手下留情的了,也許像何偉自己說的 "基本上,中國已經超越開發中國家的侷限,儘管他還有問題,但是這個國家穩定,獨立的發展著,且越來越強大,當美國的目光越過太平洋,最重要的問題不再是要怎麼改變中國,而是要了解這個國家與住在那裡的人",書中時間落在1999~2002,老實說,10年後的今天,從政治的角度,也許真正的變動才剛要開始,雖然變動未必一定是好的,但現實氛圍與2002當時已大不相同,可能有希望但也可能是災難,一如2002年時,周圍大多數人還不會看上中國經濟.

 這本書宣傳上不曾放在政治焦點,但明眼人發現江城與尋路中國都出了簡體本,甲骨文卻沒有,實質上就是本禁書,一如書中姜文被禁的電影"鬼子來了".從那時起姜文想拍的幾個主題,一是母親,一是毛澤東,他認為毛有藝術家性格,但做為政治人物就是悲劇,不過他知道這必需等待政治氣氛和緩,而多年後我們看到了"讓子彈飛",一部諷刺現況明顯的作品. 甲骨文中涵蓋了不少自1949以來敏感的議題,文革,簡體字,疆獨,台獨,民主,美軍誤炸中國使館,美偵查機與中國軍機在南海擦撞,人權.雖然民間對這些議題的討論程度可能更越界,但基本上是小範圍,封閉性的,而這本外國人寫的,敏感,柔軟的書,卻像利箭般射進了LD的心中(LD是中國網路用語,意指'領導',常見於批評政府的文章中),雖然都只是一些生活故事的串連而已,另一面雖不言禁而禁,但隨著商業.網路擴張,這本繁體書還可以無聲息的在網上或書店買到,下載的文字檔,不計其數,形成另類諷刺.

 書名是甲骨文,陳夢家可做為本書的核心人物.一個1966年自殺的甲骨文研究者.他的死是個迷魂陣,為了外遇自殺?反對簡體字被批鬥?被自己的學生寫批鬥文上告?竊奪他人研究成果?含冤,含恨;書中一步步營造追兇的路徑,以為那個正在事業生涯頂峰的李學勤,以為那個靠告密贏的官位的人就是千夫所指的壞人,為了引出真相,還要假藉談夏商周斷代工程,請君入甕,拿出歷史證據,曾經的黑函,以為這樣可以得到一個滿口狡賴的嘴臉,卻不料,李學勤不過是把槍,那個時代一個存活者的寫照,告狀的信寫過,他是兇手之一,但也是被害人,他才24歲,面對惡劣環境,能有多少選擇?不害人,就要被害! 這一個故事橫跨了整本書,只是與其它分線的故事交錯,並不是一次到底,從陳夢家的親戚,同事,到朋友的訪問,拼湊出他從海外搜集流落的青銅器資料,到專注的甲骨文字研究,一路上慢慢的勾勒出歷史,文化,文字,政治,民族,乃至國家的各種問題,只是何偉沒有刻意的以這些問題作主題,他是從與這麼許多的小人物交流,訪談中導出這個國家一切看似正常又混亂的現象.蓋一半的爛尾樓,拆掉的北京胡同,好色小氣的台灣商人,廣播中的播音員與一個女作家,山中小村的村尾選舉,地方電視台停播的cctv-9英語頻道,邊上英語課邊暗示64的老師,寶雅路的維吾爾人,北韓人,與地下換匯市場,沙塵暴的午夜,與華盛頓的越南人開的日式餐館,台北的立委選舉,奧運場地,計程車司機在新加坡讀書的女兒.絕大部份的人都有一個隨時可以忘記的名字,一如大多數的人一樣,無名,努力,貪婪,具備自我防禦避談可能影響個人生活自由的議題,只想讓自己脫離可能的束縛.但回頭又深受套牢在自己身上有形無形,看的清楚或無法辨視,可以逃避或無力抗拒的意識型態,階級控制.這種衝突甚至包括何偉自己,一個熟悉北京胡同,卻對華盛頓街道陌生的美國人,需要一個連英文都還說不好的維吾爾人領路,否則就無法在自己國家的首都辨出方向.

 陳夢家的主張,反對簡體化,但他不知道簡體化其實是第二選擇,最早改良主張是中文字母化,連原來形都要去部丟棄,用拉丁文字或英語字母替換中文,因為社會殘落破敗到自我懷疑,連文字被都視為是落後因素,陳夢家受的是政治罪,他的弟媳更慘,應領導要求寫了"毛澤東萬歲萬歲萬萬歲",卻把"萬"錯寫成"無",繁體中萬與無很難會寫錯"萬無一失",但換成簡體字"万无一失",他的弟媳坐的是文字獄5年,兩個字是很像,弄錯也不奇怪.這麼活生生時代的例子,但一採訪到當時的人,似乎就是撞到一道牆,"不用在意當時的批判","他那麼做是不得已的,因為當時人人都那麼幹",我們不知道這是真的寬容,還是另一種自我壓抑,但這種模糊的態度使得文革這事真相越發模糊,即使像李學勤那種誠實的後悔,也像是一種事過境遷淡定檢討,.何偉以為這是一種現實主義的妥協,他表示在實用主義上中國與美國是一致的,當遭遇困難危機時,美國就會將自由與民主暫時放在一旁,中國則是開始懷疑自己的歷史與文化,或是想在歷史裡增加自我擴張的元素,一如夏商周斷代工程,仿佛只有誇張自己,領先,優越超過別人,才能找到自信,一如奧運會主辦權的爭奪,一如奧運會上的金牌數.而人們把一種自我解釋的理由暗示在潛意識中,這樣的面對那場事件,他們知道嚴重性,但不願意再想起,一如不願現實再重來一次,因為當下正在邁向美好,如李學勤學術生涯頂峰,和這一路落馬的人相比,微不足道,於是何偉說"我越來越敬佩那些倖存者,那一輩人也曾經闖南走北,他們經歷過戰爭自然災害和政治運動,他們試圖把西方思想和中國傳統融合起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失敗了,但是他們沒有丟掉他們的尊嚴,冥冥中他們那種理想主義的一點星星之火居然存留下來"."而且,老一輩的人們也慢慢走入他們自己的平衡地帶,經由不同管道,他們都接受了一切,安穩生活,這種安穩有一種鎮定效力".

 文字是這書串連的鑰匙,人意向的實體化,是統治的工具,是可變與不可變的依據,人們知道努力向前,雖然路上會有迷惘與挫敗,或許也會隨時將絕對的信念暫時妥協,一如浙江私立中學教英文的威利,不只一次的賄賂教育局官員,以期能得到大考洩題,但每一次都被騙,題目總是洩漏給公立學校的人,於是他終於用電視台揭發了醜聞,Emily則是忘了千辛萬苦到了深圳的初衷,在那個一夜的城市中,覺得毫無立足之處,但經過一段時間,他找到自己的出路,回到四川唸一個精神病患特殊教育的學位.我喜歡這書傳達的一種小人物生活的艱毅,他們很明白曲線的道理.不再輕易將某種個人價值轉換成片面的教條真理,似乎沒有這個道,沒走預設的標準路徑就是罪大惡極.人類的發展就不是直線,一如始終模糊象形文到漢字關係,即使可以找出脈絡,但考古者還是尚未找到那個演變的精確時刻,因為模糊,才有追尋的時刻.當波拉特成功申請到政治庇護,拿了駕照,開始過起了美國生活,他知道五年後可以成為美國人,但是才不過一年,他就跟老婆離婚了,她留在中國出不來,一如1949年滅亡的東突厥斯坦共和國,回不來了.那麼,這個坐過政治牢獄,不當中國人,卻成了美國人是他離開中國的本意嗎?東突厥斯坦共和國此刻對他的意義又成了什麼?一如他在911後怕被當作是賓拉登,塔利班的戰士一般,在美國人眼中是看不出維吾爾人與穆斯林的不同,而那也不是他要的.語言的隔閡,文化的差異,一如這書呈現的一切,不要試圖去改變別人,而是要解這些地方與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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