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並不如煙    

往事並不如煙

 

   往事並不如煙,這書另一個書名是最後的貴族.寫的是作者章詒和記憶裡的六組人物故事.雖然是六個故事,其實是一個故事,但作者非常巧妙聰明的以人帶事,而不是直接的寫成傳記,回憶錄,或是記事本末史,使得它不同於許多想說這段歷史故事的作品,既不是傷痕文學,也不是撕心裂肺的控訴.這六組人物再加上作者自己共同的特徵若不是在反右運動中被劃為右派,就是文革中被控為反人民反社會主義份子,他們若不是作家,文藝工作者,知識份子,或曾遊歷歐美,就是在國共兩黨之外第三勢力民主聯盟的成員,書沒有過多描寫反右或文革運動中那些必然的批鬥,抄家,勞改的場景,反而用了相當多的篇幅寫這些人儲安平,張伯駒潘素夫婦,康同壁羅儀鳳母女,羅隆基,聶紺弩,史良,與作者章詒和等人的家庭生活,吃喝玩樂等瑣事,因為他們若不是世族之後就是早年曾在國外求學,生活面出現大量與時代運動背景極度衝突的場景,實在與一般人想像中大不相同,不管是苦中作樂?抑或自得其樂,書呈現的正是精神面壓抑下小小個人價值的釋放,個人認為這書真正寫出的是人,人的自由.

 

   似乎是因為世代差異,書的某些用語唸來不慣,但這本書的特點是它有一個好故事,一個好的說故事的人,雖說章伯均是民主聯盟第一副主席,要寫反右的往事,作為主角絕對合理,但作者章詒和沒有以他父親為主軸寫成由內向外擴張式的回憶錄,傳記之類,而是由外而內以周遭的人為小主體,反向拼湊出自己的父母的圖像,也把這群右派的故事說的生動有趣,非常特別,描寫一段史實,不必宣揚什麼悲情,一樣也能濃情滿滿,往事並不如煙,原來早已寫下.尤為難得的是,書不是建立在控訴,指責,憤怒,或悲戚的基礎上,相反的,作者把一段時間裡的生活趣事,能夠引起他興趣的一切,即便是一點瑣事都寫了下來,比如康同璧羅儀鳳初次到章家拜訪,躲在一旁偷聽的她忽然瞥見羅怡鳳腳上的襪子一紅一白,便忍不住要出來問個清楚,而那時他的父親已被劃為右派,是大多數人眼中的牛鬼蛇神,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康羅母女正在這種風聲鶴唳的當口到訪,但這並不是當時年幼的作者最關心的,而是從一個尚處於人格單純的稚嫩女孩家的眼光,看著成人世界的現象的反應,可見最是真實.

 

   書起於史良而終於羅隆基,這個安排挺有趣的,單篇一開頭"死"阿姨的氛圍顯出章家與史良的交情,但實際上在這六組人物中,史良是唯一出賣過章伯鈞的人,她與章伯鈞私交甚篤,於章病中送雞湯,閑時共賞花,章詒和記下史良專程拿一打毛巾來家裡,並告訴老友"一條毛巾頂多只能用兩周,不能用到發硬",只因為她在章家的廁所內觀察到這種情形.但如此體貼之人,在毛澤東發表反擊的文章出現時,卻也是第一個在公開場合批判章伯鈞言論之人,可能她的目的只是要保護自己,但確確實給了章加大的打擊,可儘管如此,在1979年章詒和被平反回到北京,母親李健生仍然要帶著她去向史良當面道謝,因為史良對於她的平反也暗中出過力,看似反覆史良到了文革時,反而成了另一批被逗得對象,造反派拿著從他家搜出的信件,問她與羅隆基這個大右派是什麽關係,史良直起腰回答"我愛他",伴著情感傷痛與執著卻公開勇敢說出這三個字的史良,實在不是一個能以單純好壞善惡就論斷之人,一個活脫脫真實的人就呼之欲出.可她曾經愛戀卻不可得的羅隆基就不同了,羅隆基被毛澤東指控為章羅聯盟,實際上他與章伯鈞根本不合,在民盟內彼此掣肘,相互扞格不入,結果兩人雙雙被打入右派後,反而因此親近,羅後來還屢次揶揄章認罪太早,所以官位只降了3級,還能保留配車肉蛋配給,他自己認罪太晚,配車沒了也只剩糖豆配給,實在太不划算.而與史良不同,羅隆基是個風流人物,其實是女友多多益善型,並沒有一個真正傾心之人,書也將他兩分在刊頭與結尾相隔最遠,雖未必刻意卻顯得相當有趣.

 

   這書有另一個書名叫最後的貴族,其中最能顯出這種特質的是張伯駒與康同璧母女,張伯駒號稱民國四公子之一,康同璧則是康有為的女兒,都屬於有一定生活作派之人,張伯駒好收藏,李白杜牧的字,名家的畫,古董家具,他收藏的罕見之物是他用大洋,金條,首飾乃至房產換來的,張伯駒也好票戲,偶與名家同台,作者說"張伯駒自然屬於最難消化的人,而他的硬度則來自那優遊態度,閑逸情調,仗義作風,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飽滿個性與獨立意誌,以此抗拒著外力對人的品質和心靈的銷蝕",但即使是這種閑散之人,甚至把他一生的收藏都送給國家,可是當晚年張伯駒住院治病,因不夠級別,住不了單人或雙人房間,感冒轉成肺炎,匆促去世,有人諷刺說張伯駒捐獻的文物價值都足以買下整座醫院,卻連一個床位也要不到實在淒涼,作者把張伯駒對傳統文化的癡迷,對舊戲曲的珍愛,以及他的精神的落伍與孤獨,他的人生態度的泰然,淡然和超然,寫得出神入化,我們也由此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真切地感受他的文人氣節的人格尊嚴. 與喜愛傳統文化張伯駒相異,康同璧羅儀鳳母女則是受西化生活的影響,衣飾飲食品味處處透露西方生活的影子,羅儀鳳的外語能力,整套的西式餐具,能做整桌的西餐,又能整治粵式點心,康同璧在章鈞伯落難時主動結交,並收留章詒和免遭紅衛兵毒手,這種胸懷絕非常人可比.而康同璧去世後,康家的私宅完全被沒收遭高官佔用.結果雖然教張伯駒好一點,卻也是幾番凋零.

 

  本書中最具超脫時代精神的莫過於美男子儲安平與脾氣耿直的老先生聶紺弩,儲安平的"黨天下"論,恐怕直到今天還是會被認為是反黨反社會言論,黨天下直指共產黨一黨獨裁治國,全國所有的機構都被黨務機構所掌控,他認為這種現況是錯的,是應該被改正的,事實上儲安平這個人是本書裡所見最沒有背景的人,他既無財無政治勢力,也沒有特別得地位,像是臨時拉伕式的去做了幾個月光明日報的總編輯就被劃為右派,他那篇發言稿簡直嚇到了當局必需對鳴放有所反擊,儲安平在文革時期的某一天消失了,推測是跳進了什剎海.而聶紺弩是個人認為這書中最特別的一位,"事實證明-基於反抗壓迫的革命,不一定通向自由與幸福",聶紺弩的這段話可不是單純的學術語言,或是有感而發,而是相當經歷後沉思的結果,只有高小程度的老先生,.說話粗俗,簡單,直魯,但開口便直指核心毫無廢言,也不慣攀緣富貴,這位老先生黃埔二期出身,老資格共產黨員,卻坐了長久的大獄,獄中無事勤讀書,他把馬克思的資本論讀了十七遍,他那個心得說得好,別說是蘇聯中國所創造出來的社會主義制度與馬克斯的原始主張完全不同,以至於邁向失敗,即使是真的馬克思主張那也只能適合在學術研究上,放在學校裡,是不可能拿來施行的,任何一種最後演變成宗教式的主張,結果一定是悲慘的結果,從這些隻言片語可以推知這位老先生實在是超越時代的思維甚多,作者雖然推崇他的詩文,但我以為那些還是偏向打油詩體的韻文反而不能與他的政治體悟相比,聶紺弩曾說"為什麽人們恨猶大而不恨釘殺耶穌的總督呢?即使沒有猶大,總督也要殺死耶穌的,我覺得這話有理,猶大和總督之間罪惡的輕重,是應當有所區別的",雖然有所隱喻,確實不爭的事實.而更好玩的是聶紺弩以反革命入罪,卻因為國民黨經歷被釋放,原來當時老毛開釋了一批國共戰爭時期的降將,聶紺弩的朋友也假託他曾入黃埔軍校算是有這種被釋放的資格而申請將他救出,實在是歷史上相當有趣諷刺的小故事.

 

   類似的時光,多少以控訴,憤怒表達的作品,但這本沒有走這種路,作者如果沒有真情,沒有文采,沒有識見,沒有對事物的敏感和細致的觀察,只有悲憤痛苦,是寫不出這樣一本書的,她寫此書不僅僅是為了記錄家庭和個人所遭遇的不幸,同時記錄了政治運動的傷痛,閱讀之時當能與書中的人物同悲同喜,從心底感知他們的憂傷,也能和這些人物共同尋找小小的歡樂.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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