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之庭院(春の庭, 柴崎友香)
"春之庭院"對普通人來說應該是無聊的,主要是缺乏一般意義上所謂的情節,簡單說就是並無足以讓人揪心,緊張,乃至合乎常態邏輯的故事於其中.或許這就是柴崎友香風格的一種典型展現.語言簡直平淡,情節不以衝突,或戲劇化形式推進,而是透過細節,氛圍與人物在日常中的流動,構築出一種耐人尋味的異態世界.對部分人來說,那些還能仔細讀下去的人,會發現它並不是無內容的空洞,是轉將內容放在最不顯眼的地方,建築物的佈局,家具的擺放,隨口的對話,乃至於一張老舊攝影集裡的照片.像是靜止的水面,但水底卻有暗流緩緩推動,將人物的過去.他們的生活習慣與人際關係,悄悄地牽連在一起.
敘事的起點是住在東京某處的太郎,在他居住的公寓'亥室"裡過著不慌不忙的生活.他並不是一個積極主動的人,面對事情常常傾向於放任發展,遇到阻礙便擱置,等待時間自行解決.他的鄰居西小姐,則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她的好奇心強烈,帶著一股想要介入,想要親眼確認的能動性.當她獲得一本名為"春之庭院"的攝影集後,並沒有只把它當作一件收藏品,而是立刻生出要去攝影地點探訪的念頭.她想走進那座庭院,想結識現今住在那裡的人們,想把紙上影像對應到真實場景.兩人性格的對比,不僅是推動故事的動力,也隱約成為小說深層結構的線索.
若說西小姐的積極,代表一種對"空間"與"他人"的主動接觸,那麼太郎的消極,則像是對世界的一種放任與緩慢同化.他對許多事情沒有明確意志,反而讓環境,讓人際自然而然流入他的生活.這種差異,在柴崎筆下不只是人物性格的描寫,更與建築與空間的特徵相互映照.那些有人居住的屋宇,顯然的人氣維護的鮮活氣,與無人居住的房舍總是被蔓草雜藤佔據.小說裡,柴崎幾乎沒有描寫過現代大樓,公寓的故事,即便太郎曾經住過那樣的地方,也沒有留下過多細節.這些空間在小說中幾乎是無記憶的,彷彿人住在其中,所有痕跡都會被抹除.相比之下,獨棟的,具備設計性格的房屋,卻成為故事展開的場所.亥室是這樣的一個空間:哪怕只是一包魚乾,一個鬧鐘,都會在這個房子裡找到相應的位置,如果沒有,它會轉而在另一空間為需要的人處置,而人與人的往來也因為開放的格局而得以發生.
文本似乎在暗示,建築的形式會影響人際關係的生成.密閉的公寓如同一個個孤立的格子,人進出其中卻不留下交集的痕跡.獨棟的老房子卻因為格局的特殊,因為曾經有人在此居住而充滿故事.太郎對大樓的生活沒有留下描寫,正是因為那裡沒有任何獨特的記憶,甚至連與前妻的共同生活,也在那樣的空間裡顯得無跡可尋.反之,亥室卻像是會保存痕跡的容器,所有細小的物事都能連接起人際往來,讓空間成為故事的母體.
這樣的空間觀讓人聯想到太郎同事沼津婚後的生活轉換,結婚後,他搬到另一個地方,開始適應新的習慣,學會新的知識,逐漸忘卻過去.這種遷移在小說裡不是以特殊的描述的筆法呈現,而是透過淡淡的敘述,送出當地海產,讓讀者感覺到,人的記憶與身份會隨著居住空間的變動而逐漸改變.空間在此不僅是背景,而是能夠改造個體的存在條件.
攝影集的情節進一步將這種"空間與記憶"的關係具象化.攝影集裡有一張照片,拍到名叫牛島太郎的人正在挖坑埋東西.太郎看到這張照片時產生了奇妙的感覺.照片裡的人不僅與自己同名,還留下了一個帶著謎意的舉動.這份偶然的重疊,使太郎後來也在同樣的地點埋下一根磨杵,磨棒.這並不是出於必然的原因,而像是對那份影像的呼應,是一種將他人行為延續下去的奇異方式.兩個"太郎"之間並無實際關聯,但透過埋藏這個舉動,時間與記憶被連結起來,形成一種跨越世代的暗合.這裡的"埋"很有象徵性.它既是對過去痕跡的保存,也是對當下的一種遮掩.埋東西的人或許想要讓物件在未來被發現,也或許只是想讓它消失在土裡.太郎跟隨牛島太郎的動作,也許是無意識地參與到一個"持續的時間層"之中.對照他一貫的被動性格,這個舉動帶有一種命運般的巧合,他沒有刻意尋找意義,卻在偶然中被歷史的暗影纏繞.
而當小說來到後半段,敘事者忽然換成了太郎姊姊的第一人稱.這種轉換一開始顯得怪奇,因為前面看似以第三人稱鋪陳,突然改由姊姊的視角接手,讓人不免疑惑作者為何要這麼做.仔細想來,這種手法或許正是刻意為之.姊姊的出現,使得故事不再只是太郎與西小姐之間的互動,而是被拉回到家庭關係,被拉進另一種"旁觀的視線".姊姊的聲音既熟悉又帶著距離,她的觀察補充了太郎未曾言說的部分,也讓讀者意識到,每一段生活並不只有一種角度,還有兩者間記憶的落差,使得想像在生命中成了連結失去記憶段落的創作來源.這種多重敘事的安排,與小說的主題遙相呼應.正如同空間會留下不同人的痕跡,小說本身也不屬於單一的敘述者.透過姊姊的眼睛,太郎這個人物被重新描繪.他不僅是那個隨性,消極的人,也是一個被家人記憶牽連也實際上有所計劃性的人.小說在此展現了一種"關係性"的力量,沒有一個人的存在是孤立的,就像建築不可能沒有周遭的街區,就像房子裡的物件總會與居住者產生連結.
嚴格說來"春之庭院"並不是一個重心放在情節的小說,而更像是一場關於"如何存在"的沉思.太郎與西小姐的差異,指向了兩種不同的生存姿態.一種是被動地任由事物發展,一種是主動地伸手去觸碰.攝影集,埋藏的行為,記憶的空缺與延續,則構成了時間與空間交織的隱喻.柴崎選擇讓故事發生在獨棟老屋,而非冷漠的大樓公寓,顯示她她似乎相信,唯有這樣的空間,才能讓故事與人際真正生成.小說最後留下的感覺,不是謎底解開的滿足,而是一種持續回蕩的餘韻.那座庭院,那本攝影集,那些被埋藏的物件,甚至那份人稱的轉換,彷彿都在提醒: 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多層次的空間,我們在其中留下痕跡,也同時被他人的痕跡所環繞.小說沒有給出結論,只是把這種關係攤開,讓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慢慢體會
因此它的重點不在於它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而在於它讓我們看見故事如何在看似平凡的建築,物件與人際往來中生成.這是一部需要耐心閱讀的小說,因為它的力量不在於劇情起伏,而在於對日常的凝視.對當代人而言,或許正因為我們多數時間都生活在缺乏記憶的定式集合住宅裡,相似的街道設計,因此往往忽視某些住宅空間與某些交通細節能承載關係與記憶,能在時間的流逝中留下某些往日記憶,不管是與己相關的,亦或是那陌生人的故事.
藉由太郎與西小姐的對照,互動,藉由攝影集與庭院的存在,讓我們看見在這個都市裡,人們如何與空間共存,又如何在其中彼此相遇.作者把建築,記憶與人際關係交織在一起,編織出一串低聲悠長的樂音.只是這份設計心意,究竟能有多少能為當下的人所領悟,感受,可能又是另一件被埋藏的物件,除了自己行動,可能外人無從得知領受,只能憑藉著他們對於物件殘存的氣味,樣貌,自己想像猜測,或者,完全無感.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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