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就說什麼:殷海光選集(上)(殷海光)
這次殷海光系列閱讀的第三本選了這本"是什麼,就說什麼"是集結殷海光生前部分文章合輯的上冊,取其中一篇同名的文章為書名.因此它並非作者生前基於這個題目所創作的專題書籍,這是閱讀前先要了解的.規劃的編輯者將本書分成三個大主題:分別是關於"五四運動",關於"自由",關於"民主",每個主題下各有若干單篇文章.
因為幾個主題本身的散射性,加上其中有部分文章在殷海光的"沒有顏色的思想"那本合集中已經看過,這裡我嘗試將焦點以潛藏在本書文本底層的根本思維為題來寫下自己的感受."是什麼,就說什麼"看起來似乎得簡單的意思,想想,還需要說嗎?看到什麼就說什麼做到很難嗎?殷海光就這麼接這發問,你能當著趙高面說出"馬就是馬,鹿就是鹿,鹿不是馬?".幾個月前不是才有直播網紅諷刺"我國滿朝文武盡皆趙高",顯然殷海光的疑問依舊是當世難題.
從趙高這名字的出現,讀者必然能夠至少聯想到,這是指說話的自由.但是從"是什麼,就說什麼"這個概念上擴大去聯想,我試著把這話拆解,首先要理解的是"是"的意思,是什麼,就說什麼,看來容易,但許多時候,人們連"是什麼"都不知道時,請問要說什麼?分不清什麼是"是",什麼不是"是",這種情況可不是人們自作演出,或故意為之,可以是他真的不知道什麼東西是"是",試想著一個人要是連"馬"長得怎樣都不知道,當他看到一個四腳動物出現在眼前時,又有甚麼能力說這是"馬",而不會說出這是"鹿".另一種的不知道"是",則是他一直以為那種身上有斑點,或是頭上長角的動物是"馬",他可能看過,也可能只是聽過,但從旁人或外界來的資訊一直告訴他,那個東西就叫"馬",所以當他看到那個被他"認識"到是"馬"的動物時,自然以為那個就是馬,此時指鹿為馬,也不稀奇.第三種狀態,才是那個當著趙高面前的行為,明明知道什麼是馬,卻要說那個不知道是不是"馬",甚至要配合對方說出那個是"鹿".
從"是"與"不是",或說從辨識何者為"是"這裡開始,我們便可以與本書的全面散射性做出一個交集,這個交集便是我開始所稱潛藏於文本中的底層思維.在殷海光的文本中他用了一個翻譯名詞special pleading,他翻做"偏向的聲訴",因為殷海光的用語比較老派,看不出這個是甚麼意思,比較合乎現代的用語是"片面辯護",或是"片面理由",其實英文比較精準"argument in which the speaker deliberately ignores aspects that are unfavorable to their point of view".就是說話者故意忽略不利於他們觀點的方面的爭論,理由,現象.
這本書取名為"是什麼,就說什麼",自然是把重心看在為什麼不那麼說,卻要另一套與所見無關的說詞,就是殷海光所稱的"偏向的聲訴",用現代化的話語就是"為什麼要詭辯?".答案很直白:因為趙高有權勢,群臣要活命,甚至想升官,而有權勢加持的"偏向的聲訴"能夠讓某些觀點,想法,思維成為主導,自然就有人因勢利導,偏向的聲訴能夠勝出.這種偏向的聲訴成為主流後,影響最大的便是知識低下,無科學,權力集中,無民主,所以就不可能出現"是什麼,就說什麼"這麼一句被認為是點單的事情.
在五四當時,雖然說"德先生與賽先生"的口號喊得震天,但實際上科學,民主這兩件事一直都未曾得到重視與落實,至少殷海光的觀點裡,這些從未成為國家社會發展的重點.這種局勢是怎樣造成的呢?殷海光認為這是開倒車的復古主義與現實權力二者互相導演之結果.
復古主義者在情緒上厭惡五四,擺出衛道的態度來製造五四的罪狀,這正符合現實權力的需要,復古主義者又想藉現實權力以行其"道",二者相遇,如魚得水,五四運動成了二者的箭靶.復古主義者的基本信條是認為屬於古的事物總是好的,他們憑著對古代的懷念之情把古的事物染上一層神聖的色彩,他們理想的社會是一個如古的靜止社會,他們夢想古代是一個黃金時代,黃金時代保有一切好的要素.社會越是變動,則離此要素愈遠,離此要素感遠,社會就益衰落,維持這種靜態社會的穩定因素就是"權威",這一套社會思想藏在復古主義者的心靈深處,而科學所形成的社會則與此大不相同,科學的態度和方法是尚懷疑和重實證,尚懷疑和重實證之風一行,權威就要動搖,至于科學技術之進展,更是日新月異,科學帶來一個動態的社會.⺠主也是權威的對頭,科學與⺠主形成的新思想方式和新社會秩序,都不是復古主義者所堪聞堪問的,也不是他們所能適應的,所以,從情緒上和利害上他們要反對介紹科學與⺠主的五四運動.
現實權力也憎惡五四運動,這是什麼原因呢?首先由於五四運動掀起一股反權威的心理狀態,非⺠主的權力主要是靠著權威來維持,五四運動所掀起的心理狀態既是反權威的,所以現實權力必然憎惡它.其次,現實權力是靠"維持現狀"而存在,它不能隨著社會一起走向新生與進步,隨著社會一起走向新生與進步,就會使其白身在新生與進步過程中被揚棄,所以,現實權力為了維護自身的存在,必須多方設法阻抑社會的進步.
也就是表面上現實權力與復古主義厭惡五四運動,但他們實際上厭惡與害怕的是"民主"與"科學".且民主與科學是互相表裡的東⻄,科學而無民主,一定要受到歪曲,民主而無科學,一定難有正確的內容,在實際的發展上,科學與民主是不能分開的,因而這現實權力與復古主義這兩波力量想方式法,若不是採用特定的方式來控制界定科學與民主的範疇,就是試圖來歪曲他們的內涵與本質,目的,透過"偏向的聲訴"引導著偏頗的"時代精神(zciugeist),這種東⻄常能夠激動一群人,甚至使一群人狂熱;但是卻常將這群人的思想封鎖到一邊,演變到極端,就造成信仰上的不寬容,思想上的壟斷,甚至人身的迫害,
過去你看到的"什麼主義",今天你看到的"什麼價值",基本上就是這種經過"偏向的聲訴"調校過的時代精神的展現.殷海光則指出"所謂「時代精神」並非什麼神秘或崇高的東⻄,而是在一個時代流行的意底牢結或烏托邦思想.依曼海門(Karl Mannheim)的解析,為既有社會結構和種種制度作張本的觀念建構,叫做意底牢結;為理想社會結構和種種制度作張本的觀念藍圖,叫做烏托邦思想.依此,保持現狀的人常堅持意底牢結;而主張改變現狀的人則常鼓吹烏托邦思想.當然,烏托邦思想典章化以後,又可以取代舊時的意底牢結而把它自己變成意底牢結.到了這一形態湧現,新的思想迫害和知識坐牢".轉成成今日的用語,這裡的"意底牢結","烏托邦思想"就是所謂的意識形態,因此說到底,在背棄"科學"與"民主"的狀態下,任由這類所謂符合時代精神意識形態的偏向聲訴下,自然依舊是現實的權力與復古主義主導的世界,這一現象在殷海光生前,與當前的環境,其實沒有太多內涵本質的差異,有的只是從一個威權現實權力,換成了另一個新的年輕的去民主化的威權現實權力而已.
所以呢?比如"愛民","教民","養民"所謂的張其昀的"民主觀",在殷海光的眼中成了"君主的民主",目的是為了"牧民".所謂的"牧民"就是把人當羊一樣來養著,把"愛民"偷換概念成"愛國",把"教民"偷換概念成"治民","國家有機論","組織訓練民眾",把"養民"轉成了計畫經濟,包裝這些好看名詞背後的就是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復古主以,狹隘的民族主義等前述諸般的"牧民"概念中是沒有半絲的民主思想的,因此所謂的"集中的民主","專案的民主","指導的民主","革命性的民主"等諸多慣以各種先決條件的"反民主的民主"被包裝成民主來推行,來當門面,但實際的本質就是威權獨裁.這些表面"牧民"實際"圈民"的施行一則透過教育的管道,所謂的"民族精神教育",或者乾脆藉"愛國教育",更醜陋者則叫"黨化教育"的傳授,施行,養成人民思想根本底的"偏向的聲訴"來達成全體思想的一致性,或是利用"凡是批評與反對"反共"政府政策與言論的人就是共產黨"的李承晚手段來誅滅異議者,達成徹底的當前"現實權力"永不喪失,永遠執政的目的.
因此,想要人有說真話的自由,即所謂的"是什麼,就說什麼"的狀態,一是需要能帶起辨別是非的科學,與科學教育,一是需要有節制絕對權力的民主制度,民主制度的首要之一就是:在野黨的制衡力量.唯有有力量的制衡能力方能保障不被某種偏私的觀點全面獨佔整個國家社會,避免少數的個體即段控制權力,避免某些萬古不化違背現代人權觀,教育觀,生活觀,制度觀的"趙高"對於權力的把持.殷海光說凡是合乎大多數人合理的共同願望總有一天都會實現,因為"大江東流擋不住",他認為阻擋這種制衡力量興起的暴徒與政黨必定會倒去,這預言在本世紀開始我們已經真的看到了,但是另一群偏私的暴徒與黨派很快的就重蹈復撤,完全一樣的手段,就是不知當前大江的力量是否依舊強大,能夠將它再次推倒,淹沒.
這本書的文章批判的人事物雖然都是有年代限定的對象,但個人以為拿來放到今天,效用與描述其實完全一致,也就是它在今天依舊是不變的重要灼見,比如"凡是批評與反對"反共"政府政策與言論的人就是共產黨"的汙衊模式簡直就是歷史再現.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正是這個道理.有機會能看過最好,唯一的障礙就是它的用詞較古老,學術,年輕人可能受不了就是了.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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