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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死之人

未死之人( 死んでいない者 , 瀧口悠生)

                  瀧口悠生的小說"未死之人",是一部讓人讀後有點感到驚悚的奇怪作品.它的篇幅不長,故事框架也單純,一場親戚的喪禮,聚集了各式各樣三代中的家族成員,藉由他們的回憶,談話,缺席與出席,小說逐漸編織出一張龐雜卻又破碎的親屬網絡.然而這部小說真正的力量,不在於它講述了什麼樣的情節,而在於它透過喪禮這個場景,把親屬制度與真實情感之間的張力,疏離,與尷尬,放到讀者眼前來呈現.

                  初見參加喪禮守夜之人,不是海灌啤酒,清酒,就是去泡溫泉,逗小貓,要說未成年如此,倒也罷了,裡頭的成年人也無一不如此,那就是怪哉,怎麼看也不像刻意的不莊重,想著這究竟是真的日本風俗?還是作者為營造親屬疏離的一種表現?個人實在傻傻分不出來,所以就只能對那些有感受的部分來寫寫.個人在閱讀的時候,最強烈的感覺就是文本似乎想要表達一種"親屬關係"與"真實連結"之間的斷裂,明明絕對的疏離,卻經常要無話找話的親屬.也就是說,傳統所構建的親屬關係,無論是倫理上的,法律上的,甚至是儀式上的,實際依存度都遠遠不如現實生活中真實的情感往來.血緣,姓氏,輩分,這些看似穩固的標籤,其實未必能支撐人與人之間的扶持.反而是生活中那些看似偶然的情感,陪伴,才真正構成了我們的存在感.這裡面當然帶著某種對傳統親屬倫理與義理的諷刺,也帶著瀧口悠生想要描繪的另一種"無形共同體".

                 小說以喪禮為主要場景.喪禮在任何社會文化裡,都是親屬共同體的典型展示.親戚因死亡而聚首,秩序在儀式中重現,血緣連結被再一次強調.按理說,這應該是"家"最具體的舞台,然而在"未死之人"中,這樣的場景卻充滿了違和感.人們在場,卻又似乎不在場.人們互相寒暄,卻沒有真實的交流,在我看來,除了那位外籍女婿,與逝者的同齡友人外,其他人基本上多少都有顯出敷衍這場喪禮的心態,行為.人們被喚回作為"親屬"的身份,但其實彼此的生活早已相隔甚遠.沒有用宏大的敘述去控訴這種親屬制度的虛空,而是透過日常的瑣碎細節,比如誰缺席了,誰遲到,誰只在角落應付著場面,來呈現這種空洞.這些細節讓人感受到死亡本身不只是讓我們回望逝者,也讓我們不得不回望彼此之間那些失落,疏離與缺席.

                在閱讀時特別注意到小說反覆出現"缺席"的主題.這裡的缺席有好幾層:首先是喪禮上的缺席.有人理應到場,卻沒有出現.理由可能是距離,可能是關係淡薄,或者乾脆是不願意回到這樣的場合.這種缺席本身就是一種"斷裂的證明.再來則是親屬互動的缺席.即便出席了,許多人也只是形式上的參與.他們坐在一起,卻沒有真正的交流.親屬制度強調的是"應該"在場,但真正的感情交流卻往往缺席.第三種缺席則是記憶中的缺席.喪禮往往讓人想起過去的喪禮,瀧口悠生設計的場景調度很有意思,一場喪禮引發另一場喪禮的回憶,而那場喪禮裡,又有人缺席.這種層層疊疊的缺席,讓我們感受到"不在場的人"反而成了最鮮明的存在.最後缺席的則是制度認可的缺席.有些人可能與逝者有極深的情感,但因為沒有被制度承認的親屬身分,他們被排除在喪禮之中.這是最深刻的缺席,不僅是身體的不在場,而是社會意義上的抹除.

                正是在這些缺席的堆疊下,小說的標題"未死之人"才顯得特別諷刺.所謂"未死之人",是指那些仍然活著的人,但他們在情感,在記憶,在制度中的缺席,讓他們彷彿早已失去了某種存在感.他們活著,卻像是"未死的亡者".

                傳統上,親屬制度不僅是法律上的繼承與身份認定,更是倫理與社會秩序的核心.喪禮正是這個制度的表演舞台.誰可以上香,誰要穿孝,誰在靈前致詞,一切都按著血緣與輩分排序.然而,瀧口悠生用小說告訴我們,這樣的制度不代表真實的情感.有些親戚雖然血緣上很近,但多年不見,見了面也只是禮貌的應對,或者只剩下一堆親屬八卦,誰結婚,誰生子,誰結不了婚,生不出小孩?找到好工作?失業?離婚?夫妻假面失和?再不就是誰出息,誰沒出息?沒出息的最好也別出席.這些談資其實跟尋常鄰居,同事間的閒聊也差不多,實在沒有任何親近之感.而另一些人雖然不是"法定親屬",卻可能在生前與逝者有最深的交流,比如這文本中那被認為沒出息的外孫.這樣的反差讓人意識到,真正的親屬連結不在於血統與倫理,而在於實際的情感與陪伴.個人讀到這裡時的感覺是瀧口悠生在諷刺這種"名義上的親屬",同時也在提醒我們去思考什麼才是真正支撐我們生命的關係?血緣真的那麼重要嗎?還是我們應該重新理解"親屬"的意義?

                "未死之人"的場景調度極富特色.一場喪禮觸發另一場喪禮的記憶,而記憶中的缺席又投射到當下的喪禮.過去與現在互相映照,讓人感受到時間並不是直線,而是重疊,回旋的.這種寫法讓我聯想到某種常見的"記憶場域"手法,透過死亡,喪失,引出人物的回憶,讓過去與現在並置.或者讓人物在當下對話中,不斷回到過去的片段,讓時間變得曖昧.瀧口悠生延續了這種傳統,但他更強調"缺席"的存在感,時間的折疊不只是為了重現記憶,而是讓我們看到那些永遠無法被填補的空白.

                 喪禮往往被視為共同體的再現.透過儀式,親屬聚合在一起,重申彼此的關係.然而"未死之人"卻在這個共同體場域中揭露了親屬制度的虛空.大家形式上聚合,但真正的共同體早已不存在.這種對比讓人覺得諷刺,原本應該是最團結的時刻,卻反而暴露了彼此的距離.那麼,真正的共同體在哪裡?情節似乎在暗示或許它不在於制度承認的血緣,而在於那些真正的情感連結.陪伴你的人,理解你的人,在生活中與你並肩的人,即便沒有血緣,也可能比名義上的親屬更親近.這種共同體是流動的,非正式的,但卻更真實.

                 "未死之人"本身帶有強烈的悖論.表面上,它指的是活著的人,但在小說的氛圍裡,這些"未死之人"其實活得很模糊.他們在親屬制度中是被動的參與者,在記憶裡是模糊的身影,在情感中常常缺席.於是,他們活著,卻仿佛只是"還沒死去",並沒有真正活過.這種悖論讓人想到某些文本常出現的"生之空虛感".人活著,但意義卻不確定.親屬制度提供不了意義,儀式提供不了意義,真正能支撐生命的,只有那些細碎卻真實的情感交流.這或許正是瀧口悠生想藉小說拋出的問題.

                  讀完此篇,有一種被逼著回頭審視"親屬"二字的感覺.傳統上的親屬觀念,似乎在現代社會已經越來越空洞.我們見到的,往往是儀式性地維持關係,卻缺乏真實的親屬意義.這種現象不只在日本,在我們自己的生活中也很常見.許多時候,家族聚會成了一種形式上的義務,反而真正能帶來溫暖的,是朋友,同事,甚至網路上素未謀面的同好.小說向我們展示了"制度性的親屬"與"情感性的親屬"之間的矛盾.他沒有給出答案,但讓我們去思考,我們到底要把生命交付給什麼樣的關係?是那些名義上的親戚,還是那些真正陪伴我們的人?而且,文本似乎也有向傳承開玩笑諷刺的意思,年輕人無所事事,在喪禮之夜還跟往日一般的胡鬧,一方面是折射大人其實也是如此,另一方面是呈現出不同孫輩與逝者間的真正親疏關係的不同,那個沒出出息的,居然才是真正陪著逝者度過晚年之人,而其他多數只是掛在名義上的孝孫而已.

                 "未死之人"是部以小見大的作品.它不靠劇情起伏取勝,而是透過一場喪禮,把親屬制度的空洞,缺席的層層堆疊,時間的折疊,共同體的崩解,逐一呈現在你眼前.它讓我們意識到死亡不只是個體的終結,也是一面鏡子,照出我們之間那些脆弱,模糊,甚至不存在的連結.可以把這部小說看成是對親屬想像的再定義,瀧口悠生用一種冷靜卻細膩的筆觸,提醒我們血緣與制度或許只是空殼,真正的連結來自日常的陪伴與真實的情感.而那些"未死之人",或許正是我們自己.

                 這樣的小說沒有華麗的情節,但有許多種無聲的阻滯,迫使我們去體會與他人的關係,是因為制度,還是因為愛與陪伴,或者其他什麼的因素,或許,在每一次親屬聚會,每一次喪禮之後,這都是一個不得不回應的問題.至於說,這到底值不值得看,對我來說確實是個難題,可能我一直執著於這整個家族的人在喪禮當天不是醉酒,便是泡澡偷看別人性器官這種細瑣情節上,覺得實在是不合乎我被教育的價值觀,也不知道它是設計,還是真實風俗的展現.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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