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帝國的語言:一個語文學者的筆記
一個西安的朋友看了電影一九四二後開玩笑的說"餓死好可憐,沒關係,20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不過20年後又遇到1962的大躍進,再餓死一次".朋友的原意在諷刺導演看得到前朝的錯誤,卻不敢揭自己政府的糊塗.我只好緩頰他是黨員政協委員,怕只能借古諷今吧.真拍得出一九六二可能也成了禁片,當然個人是不會知道導演究竟是站在忠誠黨員還是人文批判的角色,也許都是都不是.
這本第三帝國的語言是本德文的翻譯書,作者Victor Klemperer是個猶太籍的羅曼語學者,以1932~1945年個人日記為基礎,從中抽取出想法的精隨語意,寫下一個猶太人的在這段期間的對於所見,所聞,所讀,或所感的語言,文字,圖像,乃至生活場景中所顯露出的納粹觀點話語,即納粹語言.在下當然完全不懂德文,連書名Lingua Tertii Imperii也不知其意,是以譯者的功力部份的決定它的可讀性,從書的文意中感覺若不是Klemperer用了大量的技法就是譯者過於中文炫技,這書雖然翻得不差但總覺得過於文藝腔,中文擺弄的不是很合我意,當然也許只是個人感受.直到書末,才看到譯者引述草櫻的觀念"好的翻譯是讓異國讀者讀譯文時能等同於本國讀者讀原文時的感受",只能說這書所透露的文藝調調與格式可能不是無中生有的.
個人很喜歡這本,它滿足了我們閱讀的想像,不在於提醒我們看過往歷史或經歷的黑暗,暴虐,兇殘,還是愚昧無知,它所代表的正是人們對於當下微罪的忽視,或不覺,在於我們也能夠正視自己的時代是不是正在走向一樣的路徑,在那種不見微罪猶如無知,等到聚積的毒素已達能致命時,人們才相互指責,紛紛互指對方是造成禍患的主角,卻鮮少有人能自思個人是不是正是罪惡兇手的推手之一. 我喜歡那種隱藏的質疑,微罪累積著可能的路徑相依,一樣的結果,特別是這個政治語言話術漫天勝過對於實質的追求的時代,人們對於同樣語言的認同或追求其實未必更少,那怕自認較100年前的人更開明,更自以為能脫離別人思想的掌控,以為是處在一個更能展現個人思想的時代,但實情是集體主義的主張,階級的地域的,族群的,宗教的,性別認同的,甚至是經濟的各種面向,正以同樣的方式侵奪著絕大多數人的思想,不論愚智聖劣都沒有太多的差別的接受,以至於類似於第三帝國語言所探討的場景是隱隱的伴著我們,直到某一個關鍵點,它可能會以一種未預料到的方式出現,而到那個令一切都無返回轉的時刻,即使是某些醒悟者,也可能完全不明白最初是怎麼陷入魔道,以至萬劫不復,不妨回想一下周遭可見的言語或傳播,特別關於政治議題,是不是有那種走向如納粹語言一般,機械物化,同一性,種族純粹化,或是關於消滅關於人性的病毒隱藏其間,一如本書反猶太,日耳曼的,北方的那種由浪漫主義而生的,美化的怪異主題與主張,經過長期的浸淫而成了正確的課題,正像Klemperer將文字視作是唯心的,語言從不客觀,它總是人用以認識世界和自我的工具,是故極端的年代必有與之相對應的語言,在那黑暗的時期.每日的言語都已滲透著極端的思想,毒化著所有人的神經,這種滲透是如此難以察覺,以至於與之抗爭的人們,有時竟也在不知不覺中使用著同樣的言辭.
Klemperer語言唯心論在本書表現出最大的特性是這是一本德意志觀點的書籍,沒錯,雖然在納粹或者普世的眼光中Klemperer是個猶太人,或者德籍猶太人,但從Klemperer自身的價值出發,他自認是一個德意志人,純粹的德意志人,即使他確實是血統定義上的猶太人.看書越過三分之二後,作者的德意志立場越發清晰,從他個人認同上來說,作為一個已經失去單一民族國家千年以上的種族,猶太人散居各處,許多德國猶太人的祖先幾百年前就已經居住在這裡,甚至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猶太人還大量的入伍服役對抗英法,怎麼會一夕之間淪為次等民族,因此Klemperer自認自己是德國人外還能是什麼人?這就是為什麼前面會說這是一本德意志觀點的書籍.而這個超越血統分野的視角正是這本書最大特色,對於看慣了猶太人對納粹與希特勒殘忍屠戮的控訴作品與其後猶太人復國的以阿衝突的讀者,這本書作為一個認同自身為德國人而非血統猶太人的觀點,絕對是比例較小卻很明顯的特點. 何況反猶太人的觀念並非納粹或希特勒所創,早在中世紀開始歐洲不少地區就有了反對猶太人的思想,但那種反對主要是建立在宗教對立的起點上,並不是像後來那樣演變成對於種族的歧視,Klemperer從自己的出身,所受的教育,閱讀的書籍與報紙,到日常所見所想,無一不是與一個正常德意志人完全一致的,也就是除了血液中猶太基因外,他整個人不論從內在的精神還是外在的裝束無一不是德國的,甚至於未經提醒,他也不會特別強調自己的猶太人種族特點,因為經過幾百年,他的家族早就從猶太人變成德國人了,這就是他認同與認知,所以他不認同納粹與希特勒,是因問它們定義的亞利安的北方的民族德意志,而展開對於猶太人,非歐洲人的毀滅清除.他的這種德國的認同反映在書中關於猶太復國主張的疑問,他認為有部分猶太人復國主義的想法在精神層面上是源自一種與希特勒純一化觀點類似主張,同樣是發自十八世紀浪漫主義的衍生物,是一種瘋狂偏狹,激烈駭人的.因此,雖然數百萬人被送入奧斯維辛的悲慘,或者遭遇更多的凌辱,這些都不是本源於德意志的,也就是說,作者不認為那能簡單的說成是德國人對猶太人的屠殺,而是要探索為什麼從德意志的歷史文化中會產生一個這種非理性的集體精神錯亂,對於某一些德國人即對德裔猶太人擴大至球球猶太人的殺戮,是以Klemperer從此出發對應的另一個論點即是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納粹,反猶太這些主張並不屬於傳統德意志的,這些殘忍荒謬,極端恐怖,種族淨化的都是從歐洲各地包括奧地利,西班牙,義大利,乃至法國,俄羅斯,甚至從猶太復國主義中所擷取出來的,融合了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思潮經過納粹獨特的工法所製造出的,它屬於第三帝國卻不屬於德意志.從klemperer自認德意志元素佔據全身勝過猶太血統,甚至自覺完全不屬於猶太人的,又認為納粹反猶太是外來的非德意志的想法,Klemperer這種完全顛覆大眾已習慣價值的面向上,值得提供世人一些參考.
因為與亞利安人結婚加上巧妙或偶有機緣錯落,Klemperer做為一個在1933~1945年德國境內經歷完整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獨裁統治下少數能殘存的猶太人,在危機四伏,死亡可能隨時降臨的日子裡,他運用自己的特長,對納粹語言做了長時間深入細緻的觀察和分析,逃脫了大屠殺的他根據這些內容寫成了這本第三帝國的語言.這不是那種灑狗血賣弄猶太人悲慘命運,慘遭屠戮,顯出集體謬滅亡畫面的書籍,相反的,它用那種隱晦的,幽暗不明的,也許不經意就從眼皮底下穿過的文字,寫出為什麼會有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即納粹黨,或是納粹思想或語言的升起,希特勒雖是個極端的法西斯,但納粹身為當時德國的第一大黨卻是人民一票票投出來的,是以這種納粹語言,極端的統治固然有著希特勒的不是,但究其根本,那根本可能是當時德國社會主流的一種語言,一種選擇,Klemperer正是從文字中,從過去的文學,社會,生物,乃至科學作品上尋找到這個禍根的某種幼苗,從納粹信徒從生活中,政治,經濟,醫藥,乃至藝術型態中,甚至從遠自羅馬帝國時期的日耳曼尼亞起發現可能的種種認同,來描述極端荒謬的反猶太思想是怎麼進入了結構體的中心,怎麼讓德國人不論才智如何優劣都能完全無抗拒的接受,而非只是希特勒一人的問題.納粹語言雖然源於納粹黨,並最早在黨內風行,其後借助權力和宣傳,很快便滲透到了普通人的日常語言和思維中,成了大眾語言和文化,讓Klemperer憂慮的是納粹主義通過一些個別的,經由千百萬次重複而強加的,被機械化無意識的接受的詞彙,語言形式進入人們的血肉中.希特勒和納粹領導人使用的語言並不僅是呈現在意識層次上的詞彙,概念和說法,更是一種在下意識層次誘導和左右普通人思維的微毒話語,就像小劑量的砷在不知不覺中毒殺了人們獨立思考能力.納粹語言對德國人思想的毒害,不只存在於官方文章,口號,演講和海報中,而且滲透進入所有接觸過這種語言的人們的腦中,甚至包括那些反對納粹意識形態的人們也不能倖免,更可怕的是,即使納粹滅消失後,那套語言依然陰魂不散,Klemperer說"我一次又一次的發現,天真爛漫的年青人,非常希望彌補自己教育的不足,但仍然擺脫不了納粹的思想方式.他們自己察覺不到這一點,來自過去的語言用法在迷障和誘導他們".
行動的意志創造了 音的行動語詞,人們想要甩掉猶太人,就有去猶太化;人們想把商業運作完全放到亞利安人手裡,就有亞利安化,人們想要倒回純潔祖先的血液,就有北方化,一些非及物動詞受惠於工業技術帶來的新範疇,被啟動為及物動詞,其中發生作用的,大概也有這樣的意圖,比通常更緊湊,更急促的表達自己,於是報告寫作者變成報告者,轟炸機變成炸彈者,載重卡車變成載重者,最後必然的結果就是縮減語替代了那個名詞,符合第三帝國語彙從原級到最高級的升格,擴展開來第三帝國語言的修辭手段都可以歸結到政治運動的原則上,而這種政治運動催化語言的變動產生了微量的毒素,救這這樣透過聽得到的語言或看得見的事物表現出來,累積下來,而這種第三帝國型態的語言特色並沒有因為帝國的消失而銷融,反而正以類似的樣貌在其後其他時間空間的運動中再度產生,相信我們並不陌生,因為那微量之毒早就在我們周遭緩緩地累積中.回到最先導演的例子上,同樣的例子也發生在Klemperer身上,雖然他經歷這種折磨,寫下了第三帝國語言的虛偽,但1945年後他轉而加入共產黨,此後一直生活在東德,因此有批評者說作者嚴待第三帝國,卻放縱的第四帝國(即東德,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語言的毒性,但也許其中有他的不得已,而我們也只能以此自省,很難批評,事實上,我們反而很難發現自己我處環境中語言的毒素.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