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井
這是一個不太有人關心的故事,起碼從當前的角度是這樣的.於是我不驚訝它出於一個台僑還是華僑?,而非本地的某人某作家.國家機制總是不斷攫獲定義每個時期,不在時令概念上的價值任誰也難輕冒大不諱,而那些年輕後繼者在沒有脫出被教養的腦袋前,原是不知道這些有什麼不同.於是暫時最好的做法是自說自話,像電影童年往事裡,第一人稱的阿孝,他鳳山的朋友卻叫他阿哈,在他們認知中阿笑就是阿哈,語言的不同本來就沒有其他不是語言外的意義,其他的意義都是不在這件事這個人上心的.
這故事的主角並不為人注目,它從來不屬於主流,在威權時代如此,到了今日也未曾改變,從主人公被認為疑似匪諜的身份,火燒島的印記,到它一個外來者的角色,實際上它與他們幾乎從未在時代中為多數人談論,未曾是畫面中的主角,不是配角,最多只能算是場上匆匆走過的路人甲.作者蔣曉雲,一個去美30年的女作家,把這些路人甲的故事寫上檯面,應該也寫入不少不敢說不願說這些人的心裡.故事是一個老人李謹洲在開放探親後回鄉的故事.李謹洲任家鄉一縣之長,共產黨戰事逐步取得勝利後,他帶著妻子小兒逃離家鄉湖南,留下老母與長子,到台灣之後被懷疑滯留匪區過久有匪諜的嫌疑而被抓入獄關入火燒島,10年後雖被釋放,但因為背著匪諜的身份處處碰壁生活困頓,好不容易終於等到開放探親,李謹洲在還鄉之後,先是找到自己的長子,隨後又在老家續弦,蔣曉雲描寫了老人還鄉後的尷尬處境,筆墨凸顯了時代隔閡,經濟演進,社會變動,乃至文化價值改觀,李謹洲八十的高齡,任過縣長,這趟回鄉以為可以安享晚年,找個合適的對象共度餘生,結果老太董婆與兒子兒媳精明算計,李謹洲從臺灣帶去的金錢金飾都被這一家子偷偷取光,等到發現銀行保險箱空無一物時,老人急得腦溢血發作半身癱瘓了.這個在他人眼中風光的臺灣老頭其實是個時運不濟的人,年輕時因匪諜之名被押牢房,其後勉強靠妻兒供養,晚年卻又為落葉歸根而惹上桃花劫,半癱如死人般地拖了5年終於告亡.
這故事聽起來似乎是老套的,但作者的手法很不一般,讀到中段後突然發現這雖是一篇長篇小說,實際上它是由六篇短篇小說組成的,每一篇獨立去看其實都可以當作一個故事,完全不去看前後篇竟然也是個完全的故事,人事物毫不扭捏也沒有不順或不清楚的地方,這個結構雖非獨創,但讓我很訝異於作者的功力,連單篇都寫得入情感人,到書末跋中寫到第一篇去鄉寫於三十年前,才開始想像這個結構究竟是一開始就做如此布局,還是後來邊寫邊改的結果,若是按照時光流水線去鋪陳恐怕效果還不能如此,於是讀者就要在交錯的時間空間中去感受到一個疑似匪諜的大半生故事,卻不會有任何突兀感.
記得有一次不知道在哪讀到山東流亡學生的故事,作者寫到他拒絕當兵後,被人用黑布蒙眼載到一個似山洞的地方刑求,看到這段我當時一醒,那個山洞我似乎去過?.當兵在澎湖,雖然駐在澎南,但因為協助營後勤官的業務,經常需要去馬公澎防部洽公,但我從來沒想過山東流亡學生事件發生的大操場就是我常走過的地方,而澎湖地勢平緩,能有點起伏的高地不多,那個山洞的描述與我參加漢光演習時部隊防守的地點太相似了,想到曾經在那地上躺上一周的坑道可能就是個黑歷史的所在,也不免有點吃驚.但如果不是曾經歷,有多少人會記得那些不為人知的小人物故事.而這些小人物大抵就這樣隨時光的推進消失了,如果洽又逢價值的轉換,身份的尷尬,就更不為人所知.像這本小說中的小人物,其實已經被設定了至少曾任縣長,或曾是縣裡的富庶家翁,落難了能夠由前後的身份差距製造出戲劇起伏與衝突性,但比起李謹洲.楊敬遠還要低下,完全比不得的小人物,既無錢財更無權力,不識字做不了公教,連住眷村的資格都沒有,這些人不是那些高級的人生活圈子中能憶起的,低賤小人物寫不出巨流河,沒有眷村的兄弟們,甚至連一個代言人也沒有,只能雜居在語言與它們完全不同的街市裡,各自過著餵養自己的生活,其中能見度高點的就像作者這樣,到了一定的時間,能力又能企及的就出國了,而差的人就只能繼續的在苦難中打轉.而我恰好就知道一些這樣的人事物,因為我也是個低級的人,只是這種東西現在又有誰會在意呢?除了拿去做政治工具還有賣點,才有人願意去講述這種歷史外,在外人眼中根本無價值,而偏這些人就做了一生的政治工具,他們要不是早就成了政治教養的產物,要不就是寧可遠離政治過自己的生活而已.改編自小說的電視劇戰長沙裡有一個胡大爺的配角,他是湘潭鄉下某胡姓的族長,他不許他族內的子孫外出打仗,也不喜歡他們出外做生意,因為這些外出的子孫不是敗亡就是戰死,讓他們胡姓一族人丁凋零,作為一個族長,他信奉的是一個小家主義,只要他胡姓一族能生存綿延下去,他才不管上面的政府是誰當家,叫什麼國號,直到被戰火毀了全族的家業,他才帶領剩下的族人反抗,雖到頭來多數還是不免遭屠戮,總算天見猶憐給他胡姓留下一點血脈,但究竟這種小家主義是不是全是錯的呢?頗值玩味!
也許是設定好的,也許作者自己都沒有發現,這個第三人稱的故事,敘述者本身就是一個詭異的產物,這樣說不是對作者不敬,而是它就是一種歷史仍在繼續的過程,因為小說中的人物涉及湖南,所以作者用足了功課把每一個人物都用它們最慣常的語言表達,這自然是不會錯的,但作者可能沒有發現,在對話之外的敘述上,當第三人想解釋李謹洲或李謹洲家人的想法行為時,他的文字是台灣式的,而當他描寫湖南人物的時候,不經意地就露出了當地中文口頭或書寫上的習慣語,而這種表現不是做為小說人物,而是歷史過程就發生在作者個人的身上,當他隨著歷史的變動,閱讀了或聽聞了,那些陌生的東西變成自身的一部分,也就不知不覺中有了這樣的呈現,這種歷史變化會發生在作者身上,當然也會發生在我們身上,只是我們自己有沒有發覺而已.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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