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四重奏(劉大任)
"越過山丘 雖然已白了頭 喋喋不休 時不我予的哀愁 還未如願見著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丟".音樂上有李宗盛的山丘,而小說則有當下四重奏.雖然兩者終究有差異,不過都是歲月沉積過濾後的感慨體悟.只不過音樂通俗,聽聞者眾;小說隱喻,顯然也默默被隱藏,被忽視,若不是偶然的機緣,可能也會被我錯過,這未必是劉大任最好的小說,卻是一部站上山丘的好作品.
一個年輕時曾是狂烈的保釣運動者,終於進入老年從教職退休,卻發現大半輩子所堅持信仰的一切都面臨崩解消散,於是他試圖想在這個關鍵時刻對於生命奮力一搏,試圖想找回那個立命精神,卻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對一種夢囈假想的堅持.這樣的簡述還是不夠清楚,於是就有了開頭引用李宗盛的歌詞.當然其中的差異可不單純.恰如從今日的角度看主角簡雲松的政治立場,那非但不是任何一種主流,甚至很多人連聽也沒聽過,因為它們長期不存在主流社會的視聽媒體中,也曾屬於黑名單被禁絕的一群,從今日而言,即便了解有所謂想像的共同體,但時代的選擇從不曾關愛上他們,因此信仰者稀落,更慘的是主角的信仰連他自己的妻子小孩都不明白,在他們從不能不敢到條件不允許回國而只能長居美國,長期異國生活帶來價值的全面更替,特別是第二代,第三代逐漸成長後,這種價值衝突遂從食衣住行擴大到教育,經濟,文化等各層面,於是主角終於從教育者被暗中偷渡成被教育者,被他的兒女孫兒逐步的帶引,讓他在不知覺中旺做一個美國人靠攏,而這是簡雲松不能不願也不想接受的.
比這些家庭要素更劇烈的是政治環境改變對他的衝擊,他幼時生長的環境早己丕變,主流政治想像的共同體與簡雲松期望的不是同一個國,而他要的國在海的另一邊也找不到認同的同好,連過去一起運動的同志友朋無一例外的不是早已選擇當下主流之一,就是轉向物質靠攏,於是他就只從虛無的歷史環境中尋找時空早已變化的舊遺跡,或是從張光直考古研究還是古長城的印記上找到他想像中的共同體的自我認同,然而這一切也只滿足於他自己的想像,而不能改變旁人,且也了解了對於他期望的那一切,對於他的國,他終究只是一個外人,終於依稀知道這一切對他是場夢,對他的孫子則是一場噩夢,他唯一真正能有的就是生物的本能所留下的,但即使是繁衍,他也不可能遺傳自己夢的因子給孫子,所以最終惡夢驚醒.
小說以二十五篇第一人稱的短篇構成,雖是第一人稱,卻有四個人的第一人稱,寫的主角都是簡雲松.但除了簡雲松的角度,也包括了他的妻子杏枝,女兒晶晶,兒子磊磊各自的第一人稱角度.從不同的事件來寫這個家庭日常發生的瑣事,簡單說就是四個人來看一個人.角度不同,所以立場各異,從妻子的角度是如此,但從兒子的角度又是另一個樣,差異當然就是主觀,而主觀反映的就是客觀環境的變化,從被迫當美國人,到默默融入當美國人,到認知第三代一定要美國人化.環境再影響觀察者,也影響了他們對於簡雲松的看法,也就因此而有了衝突.透過大量庭園栽種,設計與工作的書寫,暗喻著人與土地的關係,甚麼氣候土壤緯度與何種植物相合,日照多寡與遮蔭的影響也有不同的效果,將這些作物比成人就自然能見其效果,直到老子離家,兒子終於推倒一切蓋上了泳池與網球場,傳統的庭園被濃縮在書房外的一隅,彷彿只是紀念性質的牌位一般.當然對於第二代,這已經是留下了最大限度的傳統,而那也只屬於他的家庭,並無關於簡雲松的國.因為磊磊是完全要脫離這一切的,但終究還是為能完全拋棄.
與當下的環境,氛圍,或與年輕一代世界相比,當下四重奏顯得突兀.但這種突兀不過是一種屬於對於老人老派的厭惡不解.可是從小說故事的企圖,視野,還是作者的功夫,這無異是本佳作,且對於所有的時代皆是如此,這可不是單純的老派文章,被看貶的寫實主義,這是一個運動者,主義信仰者對過往的回顧,對於自我意識的挑戰,對於個人生命的懷疑,簡單說,這是一個革命者試圖革自己命的小說.只要將其中的保釣運動者蛻換成任何一種前途政治的主張,都應該可以找到相對應的場景可能性,不管何種運動或革命,或有成功,或有失敗,失敗者不過早一點陷入那種尋夢不成的悲傷,或失落,然而所謂的成功又意味著什麼?充其量不過上位,登基而已.對於個體難道有甚麼特別的意義與改變?,也許可能在一代,下一代或好幾代,新的想像共同體又要來取代舊的了,新的運動又將如火如荼,那麼回到現世,這些運動的狂熱者爭取到的又該是甚麼,實在不足以似燈火明滅是非黑拔間這般清晰簡單.
小說裡有一段教女兒寫中文的記述,最先學的三個字,第一個字先教'國',然後是'家",第三個字則是'我',對於簡雲松而言其是這三個字間是等號,是它安身立命的根源,但是從作者的引導或體悟中,已經慢慢地知道了,這個順序倒者來說不定就不一樣了,'我','家','國'.而這也是個人認為作者在革自己命的一種書寫,那怕依稀仍有轉圜,但既然走過山丘,他應該看到並體悟到與過往不同處,那怕那是一種因為失落產生的不得不然,都是一種自我反思的好東西.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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