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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與無知:羅洛.梅經典(Power and Innocence : A Search for the Sources of Violence,Rollo May)
電影女人香裡三個惡作劇的學生讓兩個目擊學生間的道德拉扯其實有點刻板,其中一名目擊者被塑造成有錢人家的紈褲媽寶,相對的則是一位靠打工與領獎學金賺學費的正派學生.有了富與窮,耽於享樂與勤奮自立的對比,似乎就有了善與惡的對比與答案.然而若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一個在世俗常態性的標準下被忽視的部分,善與惡的分野就不是那麼清楚了.那三個學生惡作劇所質疑的是甚麼?如果還記得劇情,那是質疑新任校監的權力為何能買一輛Jaguar?除了汙水弄髒了新車的外觀,在權力者眼中,這三個人真正的問題是對權力的挑戰,竟然公然地在全校師生面前讓有權者丟臉,滿身汙水泡泡.這三個學生的惡其實有著一個對於正義的質疑.這從氣球破掉噴灑出來的大量泡泡水中夾雜著學生們鼓掌歡呼可以得到認同的證明,惡作劇者只是說出了不少人的質疑.劇情從此就開始了權力與無能,無知間的對抗.要不要說出惡作劇元兇成了兩個學生與舍監權力間的拉扯.電影中的結果是說出元兇者沒有獎賞,而拒絕透露著也沒有受懲罰,正顯出一種善與惡同存世界的真相,只是電影習慣於善惡分明的傳統處置而已.當然以上的推論並非當年看電影時就有的感想,而是閱讀完這本權力與無知後的聯想.
原來以為這是一本社科之作,可惜一開始就誤會了,這是一本從近於哲學,信仰,倫理學出發探討暴力現象的心理學書籍.當然書的產生是有它年代因素的,Rollo May這本書創作時期的美國正經歷過反越戰與黑人民權運動高潮時期,社會上確實存在著基於反戰與反種族歧視的個體暴力行為,乃至於集體式暴力.從對於社會現象的觀察所導出的現象推論,在融合了作者個人對於宗教,神話,典籍,心理學的知識彙總出的結果,對於暴力的源起,心理成因,與如何與暴力共處提出他的看法與呼籲.所以這不是原以為的社科因果推論性解決社會問題的書籍,反而以較像充滿著道德反省,心靈解放的勸世箴言.May主張將暴力視為人類原始生命力的一部份,由於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無視自身的存在,迴避自身的權力,處於無知的境地,才會導致暴力橫行.所以他主張一種成長倫理的生活方式,要每個人覺知本心,正視當下,為自己的行動承擔責任,過一種與惡共存的向善生活,"人生不是脫離惡,才能成就善,而是儘管有惡,依然為善".畢竟May是個心理學者,這種從心理分析出來的結論,還是有著一定的個體適用性,但若要把它當成一種普遍解決社會暴力問題的方式,我懷疑可能相對顯得天真單純了點.
為什麼社會上的人會使用暴力?作者對於他那個年代的觀察中,得出一個簡單粗淺的結論,因為無能.若是個人的價值感普遍喪失,一種內心覺得無能的喪失,太多人覺得自己沒有權力,也無法擁有權力,甚至連自我肯定也被否決,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質得她們去肯定,於是除了宣洩暴力,別無他途,比如被強迫徵兵的年輕人,必須對學生黑人開槍的國民兵.作者以為權力與價值感是交織再一起的,分別是同一項經驗的客觀形式與主觀形式,能力能夠外顯,價值感則絕無法外顯,只能藉冥想,或其他內傾的主觀的方式來顯現,因此當自己不受重視時,個人往往會把注意力轉移到變態與神經症的權力形式去,已獲得某種價值的替代品.
May指出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潛藏著種五個層次的權力,存在的權力,自我肯定,自我堅持,侵略性,與暴力.從這五個層次包括暴力來看,明顯作者沒有否認人類存在以暴力展現權力的可能.但是,作者特別論述,權力的這五個層次有它的進路,一個人如何找到自己的權力並運用它,並成為自己,首先就是一種存在權力的表現,像嬰兒的哭泣就是一種存在權力的表現.而每個生命不是只有存在的需要,更有肯定自己的需要,能夠以某種自尊的型態活著,不至於動物一般.自我堅持比自我肯定更為強烈,只要是自我肯定受到阻礙時,人們會更努力,會為自己的立足點賦予力量,確定自己的身分認同與信念,使得人們不得不正視一個人的吶喊.如若當自我堅持受阻,得不到認同時,侵略性的反應就會出現.而當所有針對侵略所做的努力都宣告無效的時候,暴力就會發生了.簡言之,作者的觀點就是當一個人的權力主張無法通過呈現的方式得到伸張,確認自我,就有可能產生以暴力替代遠言做為陳述自我的方式.
對於與本書1972年出版同代的那些人們,不論是黑人還是被迫從軍的青年,存在著疏離與痛苦的日子,讓它們對生活產生無力感,無能的感受.於是不少人採用的是將無能變成虛假的美德,來面對自是己得無能,May稱這種刻意剝奪自己權力的作為是無知.而這種無知是不同於藝術家或詩人那類想像的無知.他稱之為虛假的無知,是一種與邪惡共謀的態度,那是避免承認與運用自己權力.這種虛假的無知會導致烏托邦主義,逃避了真實的危險,帶著無意識的目的,閉著眼睛看不清現實,這種無知不是真正的無知,從本質上來說就是自欺欺人.因此由權力的層次與當它無法獲得伸張時,暴力將會與人們刻意的否認權力與伴隨的無知產生關聯.無知成了面對權力真相的防衛,包括戰爭機器的外在權力形式,或是身分特權的內在權力形式,無知被用來解決無知以外的目的,被當作免除責任或阻擋成長的盾牌.相對於暴力者,非暴力者的無知就是他們權力的來源,May指出非暴力者不會造成自覺受阻,非暴力者也無涉於放棄責任,非暴力的目的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社群整體..
政治學意義上的權力意味著一種強制力,能夠迫使別人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很多時候也被理解成一種武力或暴力形式.這本書意義上的權力,含義要廣泛得多,剝削的權力,操縱的權力,競爭的權力,滋養的權力與整合的權力,而這五種不同的權力顯然會在不同時間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人格光譜中的該怎麼分配是個重要的道德問題,沒有人能夠不經驗這五種權力型態,人類發展的標竿就在於依照情勢的發展,合宜的運用各種權力.權力這個詞源於拉丁語posse,意思是“能夠……”,更多的是一種原始生命力.,人類很多東西比如好奇心,愛,創造力都與權力有關,一個人內在要有力量,才談得上是有愛的能力,而這項事實最能證明權力與愛的相互關連.
無能的人喪失了權力感,可能會變得非常溫順,但他忍受到一定程度後,可能會以歇斯底里的方式釋放出來,形成暴力洪流.他們的無能伴隨著一種持續的焦慮,焦慮既是無能的原因,又是無能造成的結果.很多無能的人堅定地認為自己是無足輕重的,甚至接受了這是與生俱來和不可逆轉的.不過一旦獲取了權力感,卻可能走向某種瘋狂,當他們對別人施展權力之時,很多時候不過是一種虛假的權力,是無能的另一種表現,之所以會以某種極端的方式釋放出來,是因為他正在尋求意義感,建立起自尊.一如漢娜鄂蘭所說“暴力是無能的表現".既然暴力源於無能,無能是因為自我價值被剝奪所致.所以要減少暴力,需要幫助無能者建立自尊與意義感.因此,以暴制暴往往適得其反,多數時候只會觸怒對方.
當下舒緩暴力成效不彰的原因是人們經常性忽略了暴力帶來"狂喜"的吸引力特質,人們心理否認祕密的喜歡暴力,而暴力又正是權力表現的最後層次,在人們運用暴力時,它其實就以某種秘密型態存在於我們心中,如果人們承認這種秘密,就必須面對它所引起的種種深刻情緒,因此壓抑事實的察覺,成了人類必然的防衛.基於人們根本不可能單純的從身上剝離暴力.於是作者提出了建設性的侵略與建設性的暴力這兩種觀點.它們分屬於侵略與暴力兩種權力形式的表現部分,他認為這兩者可以提升人類心理與靈性的存在層次,使人們察覺到心識的底層,使未開化的人提升到全人層次,使團體打破冷漠,成功的扭轉社會的改革.簡言之,作者認為惡無法除盡,暴力其實一職存在在人們權力層次中,與其想盡辦法去避免,不如運用它能產生的正面效益,建設性的面向,針對社會上的革新來發揮它本質上的作用,如此非但不是單純的破壞傷害,還有可能從改革中創造人類進步的面向.因此應該將無知轉化為行動,與社會的不義奮戰為目標,做一個反叛者,這樣的反叛者是反抗權威壓制的人,也是打破現有習俗與傳統的人.而反叛者真正的意義在唾棄權威,它追求的不是政治系統的更替,他的反叛是為了實踐大眾肯定的人生與社會願景.正如作者所說"殺死主人的奴隸是革命家,它只能取代主人的位置,等待被後起的革命家殺害,反叛者卻能了解,主人就算不如奴隸痛苦,它也同樣困在奴隸制度中,他反叛的是造就主奴關係的體系".
反叛者的人道精神就在於他們的行為促進了文明,撼動僵固的習俗與文明秩序,這種撼動雖有痛苦,確有其必要,如此社會才能免於沉悶與冷漠.社會對於習俗,法律與現有秩序的威脅容忍有它的限度,但是文明如果只有習俗與現況,沒有注入新的成分灌溉成長,就只會有既定的秩序,只可能代來消極的停滯與落後.人類的發展不是單向必然地朝向日新月異,而是一種正反的動態辯證過程,它會向上生長也會向下伸展,所以反叛的結果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辯證的互動.因此越來越強調更高的道德完美,反而抑制了人類潛能,隨時行善並不一定能成為倫理巨人,作者呼籲我們對於善惡兩性應兼具敏銳,道德生活是善與惡之間的辯證.人們身上善惡兼具的事實使我們不會墮入道德傲慢,沒有人能堅持自己的道德優越感,出於這種限制,諒解與和諧才有可能出現.
理性上來說,這種善惡並存,暴力隨身的觀點其實不難理解,雖然同意作者的觀念,但也明白實際的生活中要一般人有這種高度宗教精神的信仰態度其實不容易,這也許就是作者所談我們無知的部分,也許人們就是習慣被僵固在一個安全的時空與習俗裡享受它的安穩吧.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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