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馬輸卒手記+巨流河(張拓蕪,齊邦媛)
將這兩本書放在一起乍看怪異,衝突的.兩本書籍的內容各自是他們個人的過往經歷.但除了是書籍的作者,兩位作者似乎沒有太多交集.張拓蕪是個當兵的,勉強受過一點小學教育,當過文藝兵.齊邦媛則是位大學老師,看來經歷必然不太一樣.事實上我以為兩本書的交集在有共同年代經歷,正是因為兩者的差異,能夠呈現出同一年代的不同視角.必須誠實說,幾年前我就讀過巨流河了,當時沒有寫心得.一方面是已經看過王鼎鈞的四本自傳,以及其他關於1949年歷史的作品,不想寫重複類似的東西,另一方面是個人以為齊老師是官宦之後,雖是另一種視角,但對我而言有點遠.因緣際會最近在好讀瞥到張拓蕪的代馬輸卒手記,一看之下覺得他的經歷非常滑稽有趣,雖然只是睡前花個幾分鐘速讀一下,沒幾天就看完了,因為太短,也沒想寫心得.但他1947年後兩度到台灣的過程太奇葩,於是突然想到看過的巨流河,這兩個人都是1947年來台的,這之前與之後的生活對比引發我想是不是可以從兩者的交集與差異來寫些甚麼,當然主要是寫關於代馬輸卒手記的感想.
我用"當兵的",而沒用軍人這兩字是有意思的.因為這比較符合"代馬輸卒手記"作者自我的形象認定,與同時代外人賦予他的角色觀點.用軍人兩字文謅謅,而且看來有那麼點高大的意思,當兵的就不那麼嚴肅,多少有點戲謔或是貶抑.張拓蕪第一次來台是1947年,"來搜捕謝雪紅",這是種有趣又隱晦的說法,隔年他再度來台,卻是"開小差"來的,所謂的開小差就是逃兵的意思,但是他在蘇北開小差,來台還是得找個討生活的地方,最方便熟悉直接的方式就是"當兵",於是他又找了一支在台部隊在入營,事實上在那個年頭,抓兵開小差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張拓蕪的名字也是因為開小差需要在別的部隊使用才臨時抓本字典找出來的.在代馬輸卒手記裡,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經常換單位,但是似乎都是他自己給自己調動的,當兵當到這種程度,令人莞爾.
代馬輸卒的意思本來不清楚.其實是代替馬當運輸功能的兵,在那個年代火炮武器不像今日能夠機械化運輸,用馬拉武器很常見,所以照顧馬或是乾脆替代馬的運輸兵就被這樣稱呼,這應該不是甚麼高級兵種吧.何況在那個年代出路選擇雖不多,但當兵究竟還是不得已的,只能屈伸在非戰鬥的兵種裡,而除非這個人可以靠當兵達成甚麼目標,大多數人應該只是為了討一口飯有個睡覺的地方,從目標與視野觀點來看.齊邦媛,王鼎鈞,張拓蕪可以分別表示一種視角與聲音,從他們各自的可見選擇範圍內,我們可以找到差別.在中日戰爭期間,有人能到後方唸大學,不疾不徐搭著火車,船舶去到目的地.有人必須離家在交戰區附近當流亡學生,帶著假文書偽裝通國敵人的盤查,還有人只能在家鄉渾渾噩噩失學打混,不得已當學徒後前途茫然,只能逃離家鄉去當兵,靠雙腿徒步百里途經盜匪綠林之地慘遭洗劫.以上三人在同一期間內的離家形式與原因,很明顯地看得出差異.
我們對於這種差異不放重點在階級或身分,而是以這些差異來看他們各自視角的重心與盲點.比如在那樣的紛亂年代,有的人可以毫無顧忌直言與敵對抗,想的是集體可能遭遇的困境或危難.但是這種集體之言往往會忽略他們鮮少接觸的下層人物,以至於不意理解他人的重心與他不同,也常看不見統治問題的盲點.相對的,流亡者可能會問為何如此?他想的未必全是敵人的兇殘或問題,會想到是否,有關於自己的統治者是否有問題.但是代馬輸卒手記裡,握者敘述了是私人的心情與活動,在紛亂的時代裡,他談的是吃喝玩樂生存下去,而在這些肉體物慾情慾之外的東西都尚不能得到滿足,不能安穩,無法解決,他們並沒有心思想到其他,更何況他們可能並沒有受高董教育者所被賦予的視野與自我責任感.因此,我們記無須指責,也不用批評,只要知道這些人這些事各有他自來的因素與背景.也就不會隨便的以個體經歷來替代全體或集體經歷,而致陷入瞎子摸象的亂評.但通常這種個人經歷的敘述只會淪為那些已有既定想法與僵固價值者證明其所思為是的"證據",偏偏這樣洽淪為以偏概全,或是畫靶的一種方式.這是我們這種個人閱讀者該留心的偏態所在.
相對於差異,這些書籍有著共同的部分,是其中藏著"諱".簡單把"諱"解釋為那些不能明白說的東西.張的代馬輸卒手記是1976年出版的,比起王,齊或其他關於1949年大移動遷徙逃難的書籍書寫早了三十年.當時獨裁強人剛過世但仍在戒嚴中,甚至連大規模的民主抗議活動都還要再三年以後才發生.所以張寫的這些早期軍中現象,簡直是個測試,或在無意間透露著一些敏感卻尚未為人知覺的事.比如軍隊中的開小差,吃空餉,貪汙,無紀律,濫竽充數,濫殺,偷搶拐騙,勾搭婦女,只是書很簡單的是以寫過往經歷這個名義出發,卻在不知不覺中扮演著揭發陋習汙穢的角色,反而比一些明白打著揭弊揭露歷史真相的書籍更有意思,更清楚.當然不只如此,有些醜事事關友朋親屬,所以我們多少都覺得這類書籍"隱諱"了許多事情的細節,或是乾脆遺漏,比如王的文學江湖寫了一些文人的劣跡但是就刻意省略掉那些人名,可能是基於寬厚,可能是基於不想惹麻煩,也可能是仍有所顧忌.所以個人才覺得張所述來抓謝雪紅的說法是挺有意思的.只是他已沒有更進一步的內容,否則我們便可窺知當初的部隊是如何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其實從他第二次來台的方式,偷偷的從部隊離開,然後假扮成搬運工上了開往台灣的客輪,躲在救生裡裡,就這樣的來玩樂然後在尋找一支新的部隊投靠,而為了換部隊不被查獲得換一個名字,還是他的上級幫他找的名字,從這些看來不起眼實際上卻相當嚴重的事情,大約就能知道當時的局勢混亂到什麼程度,兵與匪的分別其實不多.也能理解結局不會太好.但好玩的是這本書不是在痛訴,而是以當兵的趣事來作為主軸,反而出現了比這些三十年後出版的書籍更有意思的點與真實歷史.
於是對於那個年代的書寫呈現出大略這樣的方向,屬於知識分子的人可能集中談的是國家或社會未來或可見的困境難題的解決,難以看見下ˋ面的人與它者的問題,屬於最底層人不可能有心思慮上面的人或是比個體所在更大更遠的事情,所以他不會明白抱怨或刻意批評那個與他不太近的圈子,只會以自己所在所見的人事物來挖挖苦自己與自己親近的人.但就是這樣才有了這本非常好笑又荒唐的"早期版大兵日記".而我們也不需擔心這些不同角色不同視角帶來的衝突,因為越多的人物階層與視角就越能反映出時代的各種樣貌,而不是只有單純的大江大河,要知道小人物能顧自己求生就阿彌陀佛了,想不了那麼大那麼遠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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