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寂工人: 碼頭的日與夜

靜寂工人: 碼頭的日與夜(魏明益)

          勞動節剛好來看本與工人有關的書籍."靜寂工人"寫的是基隆港碼頭的搬運工,貨櫃車司機,及相關港務運作的低階工作從事者等人的生命歷程在港務興盛與衰退起落之間的變化.這是一本以訪談個體形式呈現的田野調查.

          內容呈現基隆港在1970年代隨貿易量增加進入港務興盛繁忙的年代,那時碼頭工人的收入極佳,月入萬元,數萬不是問題者大有人在,但工人有錢卻經常陷入出入茶店仔,娼寮,吃喝揮霍殆盡的循環,更甚者養小三,棄妻小於不顧,至原組家庭崩解.後隨著90年代全球貿易航運轉運點變動,基隆港碼頭業務量開始衰退,港口業務由公轉民營外包,新式橋重機替代人力等因素,致工人收入與需求大幅下降,讓許多碼頭業務從事者從此面對轉業與經濟由盛轉衰下遭遇的收入困境,及其後因此衍生的家庭生活與個人生涯問題.作者將這些個人困境歸因於新自由主義的興起,與它對傳統gâu文化的影響.

          雖然是田野調查,屬於人類社會學範疇,但我以為這本書很奇異,也很窠臼.奇異的是書的前半部以隨身個案訪談的方式寫出了許多碼頭工人,司機,與他們的家人,茶店仔女性從業者的生活點滴,人生經歷,家庭分合,純粹以散文的角度其實是不錯的,還算值得去閱讀.但我說這書窠臼,就是與多數研究當代社會經濟與階級問題研究的推論差不多,找出一個叫"新自由主義"的罪魁,反正什麼不好的事就往它上頭栽就是了,在我看來,描述碼頭港務及相關從業者因國際經貿,生產環境的變化而有了經濟收入衰微,及變動的人生軌跡是合理的,但是,若要將勞動工作者的不如意全賴在一個新自由主義的名詞上,也未面太隨意,缺乏嚴謹,過於窠臼,特別是讀者在書的前半部已經看過了幾個個案描寫,會感到其中某些人生活由褲袋豐盈到阮囊羞澀的根本緣由是在個體身上,它既非完全的集體狀態,更充滿著大量因存活者偏差產生的偏見.

          我說這話並非隨意,閱讀時第一個聯想到最具體的類似基隆港碼頭業務繁榮衰退變化與其中從業者生活關係的個案離它不遠,就是瑞芳,金瓜石附近的礦業,與山城發展起落,及其原礦業從事者間的關係,與聚落樣貌的變化,曾經名列四大家族的困境與轉變,這些都不可能是一個簡單的新自由主義能說得通的.何況,新自由主義這個名詞也要到了1990年代以後才出現,更早之前,本地連資本主義這個名詞也很少人在使用.但很多21世紀的社會學研究一旦涉及更早以前的事,難免都有以當下的眼光與價值觀去回推描述當年經歷的怪現象,何況,自1956年貨櫃輪業興起後,基隆港逐漸的由小而起,政策下加工出口區興起,到了1970年代進入繁忙,而作者訪談的大多數對象恰好都曾經歷1970到80年代末期,基隆港名列世界第七大貨櫃港的最繁盛時代,即使是碼頭工人,據文本中的描寫月進數萬元的人不少,這在當時甚至比多數行業的人要高多了,而以曾經數千人的規模來看,能夠找出本書個案後來因為港務業務量衰弱而隨之生活與經濟落寂的個案不少,但相信能找到成功守住收入,不隨意揮霍,存出家底,甚至做階級躍升的家族應該也是存在.裏頭最顯著卻被誤用對比的就是七十歲的李茂松,他雖然買了4間房子,但遇到小學同學,一個當醫生,一個是銀行經理,還是要對此顯露出對自身沒有社會地位,只是工人,比不過同學的感嘆.但是文本中作者卻這樣寫"他說這些話時,彷彿他的現時處境完全源於自己,怪不了任何人,與跨國企業的極度追利或國家的失格棄守全然無關;我聽見他對自己及其生命世界暗自下了結論.當李松茂對著自己比小指,說著這樣的話時,是我在田野期間感到最難受的時刻".說實在的這種描述下,其實是作者自身對此主觀的感受的反應,其實李茂松對於階級社會地位不如醫生,銀行經理的感嘆,與跨國企業追利,國家失格棄守這兩件事有何關係?李由衷發出的這種階級鄙視或是自視都是原潛藏在社會的固化觀點而已,李也不過是就此反應他一工人收入雖能買進4間房子,但還是沒有社會地位,抒發有錢依舊沒地位的感慨而已,反倒是李茂松這名工人靠著工人收入買下守住的4間房子的結果才真的與跨國企業利益與國家追求出口政策有關,否則依據其他行業工人收入的羞澀如何買進4間房子?正是因為他是業務繁榮基隆港口的工人才有了這種收入.結果作者的這番話,反而隱藏了李茂松個案做為對比全書其他個案的作用,因為我相信,像李茂松一樣守住辛勤工作收入,不賭不嫖不上茶店仔尋歡且安分照顧家庭,妻兒子女的人絕對不少,甚至是靠港口工人收入有了第一桶金從而轉業遷徙者也是大有人在,但也因此就不可能出現在這本書中成為個案或例外個案的敘述,因為他必然不是一直留在港口與基隆生活的存活者.

         這本田野中值得發展的部分其實是工人間流傳"gâu"文化,gâu這個字其實是閩南語說法,文本中作者指稱它為厲害,有本事的意思.但它無法用常用一個中文字來代表,通俗上是用在指人家很行,有時是真指本事不錯,有時指人家有成就,或事情做得不錯.但是本書裡的gâu其實卻不太正面,往往是用在做一些看來很有男人面子的事情上.口袋裡有錢了就要去找幾個粉味,請朋友吃喝幾攤,於是茶店仔這種行業也隨著碼頭業務的昌盛而興起.由此而生作者所謂的"伴文化",及"失落的伴文化",前者是指工人去找茶店仔的小姐陪伴,或是招妓買春,後者則是指有家室的工人對於自身妻室,或兒女原該有的生活陪伴的缺席,一方面是因為工作繁忙,日夜不定,二方面是因為在外養小三,發展婚外情,根本少回家.我以為在作者gâu文化下論述發展的幾個案例生活很有代表性與社會現實性,但會不會李茂松的醫生,銀行經理同學也會做一樣的事情,反而李茂松不會做,意思是這種gâu文化究竟是工人人階級文化,還是普遍的海派gâu男性文化?關於這個,我沒有答案,但是關於本書由此gâu文化所衍生出的gâu-lâng(能人)或者pìnn-bo-lian(變不出把戲的人)等用詞語意上都比國語更傳神,找出的案例遭遇也很發人省思,比如某案主多年不見的小孩被前妻騙來相見,但小孩到樓下,看到案主開的車子就停在門前,立即轉頭離去,而案主當時就在樓上陽台看著這一幕,這種因為婚外情離婚造成的親子間失落的伴文化結果恐怕也很難抵賴給新自由主義吧,終究是案主自己的問題.

          本地談最低工資,合理工時,福利照顧等議題幾乎都是落在本世紀,碼頭業務興盛的年代似乎正是流行台灣錢淹腳目的時期,而1970年代或者正在十大建設,我記憶中那時應該沒什麼強烈反資本主義的議題或社會運動.如果一定要歸咎資本的問題,給新自由主義一個導入,那麼便應該從1970年代工人收入暴漲的年代,那時的勞動力即是資本,因為碼頭搬運運輸尚未自動機械化,擁有人力者為大,無大型資本家,是個體戶,或由少數個體成立的小型人力組織在碼頭分食的年代,所以工人能夠分配的利潤遠較90年代港務工作外包民營又機械化下須由大型資本掌控的情形不同.而類似這樣的現象在今日就更為普遍,往往是源於真實供應鏈的移轉,商品的迭代,交通樞紐的變化,政治治事中心的移轉,傳統資源的竭盡,新能源原物料開採的興起等等,都會有類似瑞芳礦業,基隆港務經濟興衰所產生的外溢現象.在這種生產快速發展,又迅速變遷轉移的年代,確實會有許多跟不上時代,或者因為年邁,或者因為訊息落伍,或者因為智識落後而被落下,或者因為性格,文化等因素養下的短淺,或者被按下暫停時光鍵的人,他們被世界所棄獨自停滯在以前,我們或者該提供本段一開始所談的那幾個制度上的補助或協助,這是不可逃避的,但是,再好的福利協助架不住個體自身的糜爛,這是不變的根本.

          我就是工人家庭養出來的,因此看過一些與本書所述個案案主類似狀況的人物,但我也看過許多跟其他階級家庭一樣的狀態,許多工人就只是工人,下工後並不會去嫖賭飲,就是回家過一般的生活,沒有過多期望,更不會沒事一定要顯出或表明自己贏過別人,或在乎是否很gâu的樣子,個人以為這方面作者發展的不多.我不太認同本書將個案慘況完全歸罪於新自由主義,覺得作者可以批判資本投資移動進出速度,規模造成影響破壞的相關性,但論述過度的擴大解釋,卻也不是真相.但一方面也覺得作者在gâu的面向上發掘書寫的不錯,很值得推敲,可惜篇幅少了點,關於碼頭工人情感,關係網路應該還有更多這方面的面向可寫,因為由此衍生的做人處事"像個男人"的態度觀念普遍的植入了許多工人階級的心中,我們從不少工人常見的言行中便能看出此點,只可惜文本沒能多能往這方面發展,其實它能算不錯的社會學研究的一個議題,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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