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土養命 : 從雲南到金三角,從毒品到永續農業,一個泰北華人社區的民族誌(黃樹民)
"借土養命"是個有趣的多議題書籍.它涉及到一段歷史,也涉及一個闖入民族的發展,更涉及這個闖入者後代的未來走向與可能議題.作者黃樹民一開始只是想研究一個農業議題,就是有那種真正的永續發展的農業型態嗎?於是,因緣際會之下他盯上了數千公里外泰北的美弘村,同時也意外的擴張他研究議題的範圍.
美弘村的第一代村民就是那些在中國內戰中,從雲南撤離的某些部隊,及他們的家屬組成.這裡用某些部隊,而不直接用李彌所指揮的部隊,是因為大多數李彌旗下的正規軍早就隨著後續時代的發展都轉移到台灣來了.那些沒有跟著李彌來台的部隊,繼續在滇緬邊界遊走流竄的,基本上原先就不直屬於國軍系統,而是雲南當地的地方武裝部隊.因此在對國家的認同上,對雲南地方的情感上,與反共的信仰上與正規國軍都有著不太一樣的基礎,特別是對地方情感的依戀,讓他們比較傾向預留在滇緬邊界附近,而不選擇去跟自己比較沒有連結關係的台灣,畢竟鄰近家鄉,只要跨個邊境就返鄉.這群人後來為了集體生活經濟來源的不得已與某些後來加入的人員的貪念,加諸美國中情局的認可支援下等因素開始投入毒品的煉製生產,金三角之名從此遠播.
到了1981年了有了結束暗黑生活的機會,泰國願意接納這批人,條件是他們必須放棄毒品生意的循環體系.於是李文煥,段希文分別帶領著旗下的部隊,構築了現在的美弘村,美斯樂.這本書談的正是美弘村自1981來的發展狀態,與所遭遇的困境,問題.在入美弘村之前,他們從事的是外邊世界愛恨分明的毒品生意,儘管不被接受,但收入頗豐,要養活一大群人沒有問題,但放棄這樣的生活,美弘村該如何找到經濟上的來源,這是要定居首先必須考量的問題.所謂的"以土養命"正好可以用來形容他們的選擇,種罌粟可以說是以土養命,在山高林深的泰緬邊界,除了種植作物換取收益外,似乎也很難有其他能換取大量金錢收入的經濟活動,特別是對一群沒有太多現代生產技能的軍人而言,所以他們選擇了種植生活所需的少量稻米,與能夠產生收益來源高經濟價值作物以柑橘,荔枝等果樹為首選.
於是這群人棄罌粟改種果樹,開始了美弘村的生活.黃樹民將這樣的美弘村生活分成了三個面向進行討論.首先是這樣的種植村能夠形成一種永續循環發展的模式嗎?根據調研,我們知道了當地原是泰國的少數民族生活所在,這些原生於當地的部族長期以來是以刀耕火種的方式種植旱稻,玉米為生.但是這種種植方式對於地利極為不利,因此需要做輪耕替換的方式,加上泰國對邊區民族鬆散放任的管理方式,所以大體上當地的住民能夠以自取自銷的方式來維繫生活所需,但要創造經濟價值,這樣的模式肯定是無法永續發展的.而美弘村的村民從自身家鄉的經驗中,帶來了一些思考上的轉換,他們尋求那些能夠長期維持穩定產出的荔枝,龍眼,芒果,柑橘,甚至是大白菜來取代當地住民的熱帶雨林作物,以喬木換取草本作物,這種種植的優點是一旦植物長大進入生長產果期,不用費太多心力,每年可以固定有基本的成果收入,只是果樹生長初期的維護與等待年間需要投入較多的心力與財力.但是,他們從家鄉帶來另類不同當地的種植方式,比如開闢山落間的梯田,建立山間的蓄水池,與引流溝渠,創造灌溉環境,這些都是原在當地民族所沒有的農耕方式,另一方面,他們也著重於養料,肥料的佈置,使得地利上可以獲得某些滿足.如此長年的循環,基本上已經能維持美弘村的經濟生活,加諸後來由這些水果延伸所致的加工農產品,因此開辦工廠,對於勞動力的需要,與村民個人的生活補貼所需互相扶持,使得村民的收入逐漸增加.比較大的問題是,美弘村民種植所需的山坡土地前期是向當地原來的少數民族購買的,基本上並沒有獲得泰國法律上財產權上的認可,這是風險所在,不過初期因為邊民統治鬆散,加諸靠著部分泰國官員收賄遮掩,因此這裡原是少數民族刀耕火種的移居式駐地,竟然真的成了一個能夠長期定居的村生活點,但問題是,這樣就算是創造永續循環的農耕嗎?顯然,就地利來說,不論如何的施肥,以熱帶雨林的環境來說,長期的沖刷其實並不利於大規模種植型態農業的發展,人們勢必得在這中間另外尋找經濟來源,以減少種植規模擴大對於土地後期的影響,因此只能限制某種規模的種植才是可能永續的根本.否則化肥,人類污染物的排放,長期而言仍會造成土地的石化性污染.但是,黃樹民在此提出了一個有趣的疑問,就是美弘村的農耕方式是否可以在泰國推廣到其他原始的少數民族間,讓他們放棄原先刀耕火種的種植方式,如此對於泰國山林永續的發展將更有利.
本書的第二個面向討論的是"我是誰?"的問題.前面已經說過這群人有著特殊的國族觀,地方觀,政治觀,這些觀點未必與在國府統治區生活與教育的人一致.比如我們稱美弘村是泰北的華人社區,村民對"華人"一詞的認同可能就與其他華人認同在內涵上,本質上有差異.出身自雲南地方的安保部隊,他們原先的雲南人自我認可應該是佔據他們對民族,國族觀點認同的大部分,也就是相較國府區的人,缺少對於更上一層深邃的國族認同,或至少沒有其他地方的人認知深刻,而創造出他們強烈的"華人"自我認同的,應該就是離境這件事,在異域的生活,讓他們自然而然的加深了"華人"認同的自我標籤,加上政治力的作用,比如收到來自台灣的經費支持,與提供教育教學內容相關的輔助,都加深了他們這方面的自我信仰.於是乎,在一個以傳統祖宗男權思想為主體的華人家族"儒家"生活觀影響下,又加上新添深邃的華人國族認同,他們的生活可能遠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傳統,更反共,更強的國軍意識.創造出一個異於其他華人世界特有的"文化僵固"性.所以他們對於在家庭事務的處理,教育內容的主體,村中事務的處置,樣樣無不以強烈傳統的觀點來處事,規劃,這確實創造出一個明顯強烈擁護華人認同,擁護中華民國為正統,反對中國共產黨的華人民族村落.加上村落的真實領袖都是原軍方的高層,而這方面的族群意識建構又有助於美弘村的統治者,所以自然而然,關於"我是誰"的問題就這樣初步決定.現在的問題是,這樣的我是誰認同能持續多久?它會是永續的嗎?首先是泰國政策的改變,早期它對邊區民族採取較為寬鬆的土司方式管理模式,對少數民族,邊疆地區採用較爲放任的心態,如今泰國自身的國族意識上揚,中央想要創造"泰國人"的認同與管理方式較過去強烈,因此泰國原先放任美弘村自治,由他們自行選舉村領導,如今泰國政府已經將美弘村視同其他泰國村落一般,因此泰國政府接收了這樣的村選舉,取代過去以孤軍軍方主導的選舉方式,同時也介入了當地的中學教育內容,不允許大量公開單一的華文教育,必須讓年輕一代接受泰文泰國教育.這使得一些不服那些軍方領導的人有了奪取村統治權的機會,加諸,自2000年後,台灣對於此地的資助,因為執政黨政策的改變,而大幅縮減,以致當地對於傳統的國族認同突然間失去一種支持方向感,其三是年輕的一代,在接受到泰國教育之後,慢慢地對於傳統的華人儒家型態的價值觀念產生排斥,畢竟泰國人天性鬆散,自由,放任的民族生活觀與講究等序,長幼,,男女有別,服從的華人習慣觀念大不相同,且在物質世界的侵蝕下,後者尤其顯出某種霸道荒謬性,造成年輕的一代從根本上質疑以儒家觀點為核心的家庭觀,經濟觀,教育觀,又加上泰國教育帶來國族認可的混淆,所以前面所謂初步定調的"我是誰"問題,在這一代突然由句號變成了問號,原先泰北華人社區的國族認同設定,明顯要面對挑戰,應該不可能永續?!而此後中國本身的經濟與國力在全球可視化的位置都逐步上升,這使得原先的國族認同又有了另一種變化追求的路徑可能,這也是這個華人社區還能不能持續原先自我認可發展路徑的一個重要分水嶺.
第三個面向則有點延續前面那個議題,就是在全球化之下,像這樣一個原先自我定位在異國生活的"民族"該如何迎向未來?年輕的一代美弘村人,他們既沒有第一代孤軍那樣的完全"華人"自我國族認同意識.在接受泰國教育之後,即使沒有生出自我泰國人的認同感,但相對的必然會有某種身份混肴,矛盾之感,他們身份的好處是一方面接受華文教育,若未來在泰國本地發展,語言上的優勢能夠讓他們比當地人更容易找到工作,尤其在中國相對國力擴展之下,對華文人才的國際需要大增,因此不愁沒有農耕之外的其他出路,這與他們的前代選擇大不相同.加諸前一代,或兩代間與台灣所建立因為政治關係上而產生的個體,個別家族生活上的聯繫,使得他們中的許多人至少還可能可以移居到台灣,有了另一個出路,只是此地此時的國族認同恐怕也不是他們父兄早年所接受的那種就是了,但因為他們自身也已經由懷疑,混淆,產生某種程度的不再重視這個議題,也讓他們不論是選擇台灣,還是中國為下一個認可標籤有了彈性.畢竟那些都是表現給外人看的,很可能這些美弘村年輕一代早就成了一種骨子裡去民族意識化的新族群.正如黃樹民在書中所述大多數的美弘第二,三代村民,他們更關心的是眼前的個人需求,像是完成適當的教育,尋找工作,經濟獨立,建立家庭等.他們可能已經發展出新的個人主體,不同於他們的父祖輩.但這樣的主體性其實相當平凡,也不會超越他們自身的經驗視野與局限,年輕一代的美弘村民可能為了獲得更理想的生活,或可能為了獲得另一個民族國家的身分,就放棄他們的泰北華人標籤.在此層意義上,他們不僅令其父祖輩的離散群體複製計畫無法繼續,他們無心也無力推動新的跨國社會秩序或者建構另一種具有公共性意義的華人離散社群.
簡言之,美弘村的模式能否永續發展有了明確的答案.這群離散人群雖在此建立永續社區,靠著山地農業生產技術和管理,銷售上的成功,似能在短中期內維持,並持續令其他族群羨慕的生活方式.但由於自身僵化的文化規範,與異域間的矛盾國族認同,使得世代延續會成為日益困難的挑戰.從社會再生的角度看,第一代離散人群的永續經營夢想,將難以達成,而這大概已不是他們的後代會關心的議題了.而這裡作者引出了一個有趣的議題,就是全球化本身能夠創造一種去民族意識,讓民族國家消失的動力.但是實際上這個假設能否成立首先要面對的考驗是個體的發展衝突,因為一個個體處於隨便一個民族群體中想要達成向上流動,勢必要加入或至少假裝同意當地的民族國家意識認同,才有不被排斥的可能,這是一種個人策略式,個人利益最大化下的優先選擇,因此某種程度下民族國家的概念或組成結構都不太可能消失,原因就在於個體的短期利益壓垮或沖散了人類追求集體利益,平等的可能,與理想.因此,像作者可能期望這種不健康的經常造成雙方或多方紛爭的人類自我歸類"民族國家"模式能消失,以謀求所有人真正身份平等的人,都不太看好消除民族意識認可或它無形中撞造的仇恨觀真有實踐的一天.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