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與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投機客究竟算不算有高大理想的工作?畢竟評斷投機客成功與否的標準就是賺錢的數額.因此即使一個投機客對於經濟面,基本面,技術籌碼各種分析工具使用,與對未來的判斷已達藝術面的準確地步,他的收入也隨此而增,但他究竟是因為賺很多錢而被認為是個人物,還是因為研究分析高明被視為是個人物?如果投機工作的收入跟一般收入的工作一樣,那還會有多少人仍舊會認為它是一個高大理想的工作?.再進一步,若認為投機客低下市儈沒文化算不上高大,換個有藝術性的工作如歌手,演員,創作者,或當前流行的youtuber,如果將他們工作的金錢收入全數取消,那還會有多少人願意真心純粹致力於此?當這些創作人功成名就坐擁財富時,可以自我標榜是實現堅持追尋自我的成功,但若他窮困潦倒,他還能輕鬆寫意的述說實現自我嗎?還能強調堅持的重要必然性嗎?
月亮與六便士"就是這樣一種情境的作品,月亮在天,遙不可及,錢幣在地,俯首即得.經常仰望月亮將會錯失錢幣,但忙著撿錢幣,又會無視月光.但如果以為作者毛姆是要藉此來說教,那就錯了.作者太聰明犀利,犀利到人們被割傷了尚沒有感覺出現傷口,或者說,因為我們早已被世俗社會同化到毫無知覺,所以不能察覺它裡頭要說的是甚麼?這絕非甚麼單純的理想與現實,或愛情與麵包的取捨糾葛那類通俗戲劇.它說的可是一個單純的人與社會關係的故事!
一個年過四十,結婚已十七年的倫敦證券經紀人史崔蘭有天出門工作後沒有回家,他留了封信告訴老婆說他不再回家了.他的老婆不明所以,於是委託一個初出茅廬的作家,也就是這本小說的第一人稱,一個男性作家去巴黎找史崔蘭問明離家的緣由.男性作家找到了史崔蘭,他不但未如想像帶著小三住在昂貴的五星級飯店,反而孤獨的一個人住在破落的低級旅館.而他離家的理由在旁人聽來十分荒謬."我要畫畫".一個有著穩定生活,收入,幸福家庭的中年男子竟然要在此刻去追求他的理想'畫畫",而拋棄家庭.過了幾年後,這位男作家由倫敦移居巴黎,他在那認識了一位評價不高的平庸畫家史特洛夫.史特洛夫雖然自身身畫作平庸,但他擁有獨特的鑑賞能力,他恰好認識史崔蘭,經過幾年的磨難,史崔蘭一面過著貧困的生活,一面堅持不墜的持續畫畫,男作家發現史特洛夫對於史崔蘭畫作的評價極高,是個未來必定揚名於世的大畫家.但史崔蘭是個任性,自我,粗鄙,不管他人的人,也不在意旁人對他的評價,因此他的粗鄙自私,使得男作家對他與他的畫作的評價不如史特拉夫一樣看得那麼高.有一天史崔蘭染上重病在他住的地方已經奄奄一息,被史特拉夫與男作家發現後.史特拉夫不但將史崔蘭接回自己的家,還讓自己老袍照顧他,讓出自己的畫室給史崔蘭使用.但是自私的史崔蘭非但沒有感激之情還經常對他不敬咆嘯,冷言冷語,但他這種特質也吸引了史特拉夫的老婆背棄了史特拉夫轉與他在一起,史特拉夫雖然傷心,但是他還是成全了他們兩人.不過在無法移轉史崔蘭對於畫畫的絕對心志將生活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史特拉夫的老婆氣憤自殺死了.可是當史特拉夫與作家看到了史崔蘭在這段期間的創作後,史特拉夫明白了史崔蘭對於畫畫的絕對心意與能力,雖然怨恨他害死自己的老婆,但無法否定他的能力.於是他返回荷蘭.史崔蘭則轉去馬賽在那裏依舊困頓,但在馬賽登上了船,航向大溪地.在那裏過起他的新生活.十九年後.作家因為要調查史崔蘭的生涯而轉赴大溪地做探查.原來史崔蘭雖已經在六年前去世了,但是他留下的畫作被後來歐洲的畫壇看重,視作藝術瑰寶,原來幾十法郎一幅的作品,竟被叫價到三萬法郎以上,史崔蘭更被奉為畫壇難得一見的大師級人物,他的作品是收藏者趨之若鶩用盡手段也要獲得的逸品.作家在大溪地探訪了當年熟識史崔蘭的人.才知道,史崔蘭在大溪地娶了一個當地的女子,離群索居,但依舊專心畫畫,一直畫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染上了痲瘋病,雖然病毒會逐步侵入破壞人體妨害畫畫,史崔蘭依舊創作不輟.畫紙用完了,他就把將裡的牆壁當畫紙,直到他死前最後一年,他眼睛都瞎了,還是不斷的把他的想像轉化成藝術.他死的時候,貧病交加,沒錢買藥請醫生,在他生前他並沒有因為他的創作得到任何物質上的好處,但事實上史崔蘭根本不在意,他畫完一幅畫之後基本上就結束了對這幅作品的關係.而他一生最厲害最重要的創作就是他畫在大溪地那棟木造小屋牆壁上的作品,但他的遺言就是,他死後把小屋燒掉.作家探知了一切後,返回倫敦,找到了史崔蘭的前妻,告知他史崔蘭這些年的經歷與創作的心意,他的前妻固然驚訝,卻好像忘記了他與史崔蘭的破裂關係,她以前從未認為史崔蘭能畫他只是個證券經紀,但此時她以史崔蘭的仿製畫作掛滿屋向作家炫耀,好像她以前曾經就這麼相信史崔蘭的繪畫能力,並以此宣揚懷念著史崔蘭與大師的藝術創作.
史崔蘭是一個壞人.從傳統意義上看,這個人自私,無同理心,不理會他人感受,又厚顏無恥.搶奪人妻,對情感不忠.當然是現代社會中不折不扣的人渣壞蛋.而我以為這正是作者聰明的地方.因為他要純粹,他不要額外的東西掩蓋了真實想表達的東西.如果史崔蘭是一個好人,那麼將會受到好人該有的評價,純愛畫畫不是大問題.但他是一個壞人,一個只知道畫畫,不理會其他事情的人.為了畫畫拋家棄子,為了畫畫不拒送上門的人妻,為了畫畫不在乎金錢來源,不在乎妻兒受苦操作勞苦賺錢買畫具,為了畫畫可以出賣自己,為了畫畫也從未與人交心.環境舒服有人侍候他只顧畫畫,環境困頓身殘眼盲,他還是只有畫畫.他不顧自己的名聲,也不在意別人的評價,當然他也不在乎旁人的名聲與評價,你是達官貴人富商大股或是販夫走卒也與他無關.作者給予他的特色就是不理會社會的制度與習慣,只專心畫畫,也不在意自己在這個社會裡的評價,與形象.自然也不在乎自己的畫作在這個社會裡的評價.他唯一想的就是畫畫當下能將所見幻化成作品,因此一旦作品完成,他的目的達到了,那作品似乎就與他無關了,起碼不是世俗裡作家與作品的關係,沒有價值更不是攀緣的利器,所以燒毀畫作也很自然.是的,塑造這樣的壞人,才能將專心致力畫畫的行為純粹化.而在這樣的基礎下,讀者才能跳脫單純善惡評價方式的困境,難道因為是好人就能合理化所有事,若是壞人則反是,這樣的模式絕對不是毛姆所要探索的,他想得比我們高了點.或是說跳上了一層.
作者塑造了這樣的一個自我的壞蛋.在個人與社會評價的關係處在下風的人物.那就是這個故事的目的,不是單純的善惡,理想與現實取捨那種層面.作者要的是一個背棄社會既有制度,既定思維,既定角色,既定功能的"人"的這樣一個人,他嘗試要脫掉"人"所出生的社會這件外衣.試圖挑釁人們以為合乎價值的生活,幸福,倫理,法治,教育,思維,等等眾多事務在你出生成長的過程中被教育被賦予的功能性目的性角色的荒謬性.那些甚麼"幸福","成就","名聲","收入","地位"等,都是這個社會發展出來對人自我評判的外在分等工具.在這裡面可有自己?純粹的自我追尋,而沒有以上那些?甚至連對"美"的追尋,也是只在自己的純粹的思維裡沒有外在社會入侵的"美"價值觀,甚麼畫評,或是畫作價格,不在考量,唯一憑藉的就是自己的感受.而這本小說裡的其他人物,越是活在現代社會,在大城市倫敦,巴黎,馬賽的人,是史崔蘭的家人,同事,親友,越是符合現代意義上的成功,幸福,揚名,地位等的人物,都是拿來作為與史崔蘭對照的角色,與相異的價值觀點,藉此凸顯出文本想表達的社會與人關係的故事.所以,當場景移到大溪地,這個南太平洋的小島,除了純樸的原民,旅經的商人,船員外,並沒有經過過太多外部世界的洗禮,還維持著接近自然的體系,沒有那些功成名就俗務牽絆的價值主導,所以旅館裡的女老闆,暫居的船員,或是替人診治身體的醫生,大體上還能維持著他們自身角色的純粹性,連史崔蘭所娶的原民女孩,也依舊按照著小島民的家庭婦女觀,與倫敦那位曾經呼天搶地不知所已的史崔蘭前妻又成了另一種對比.
所以說這本小說並不是來說教,它不在告訴我們理想與現實追逐的取捨,或是單純諷刺人們屈就現實的無奈.他是想展現這樣的一種狀態,就是純粹為做而做,單純為自己而做,為自己去追逐月亮,並不簡單.常人那種自以為是地追逐所愛或理想,不過可能只是在實現社會價值所賦予他浸淫他後所創造出來的"偽自我價值",當投機客,歌手,演員,youtube就是追尋自我?就是追逐月亮?高尚,有勇氣?去當店員,站櫃檯,坐辦公室就是符合社會期待,是搶抓六便士?這樣的分法恐怕過於簡單,且毫無任何的考驗.也許這兩類工作都是六便士,而一般人並沒有發覺他們之間的一致性,所以"月亮與六便士"透過了一個詭異的自私的史崔蘭顯出人在社會制度的壓迫下還剩下多少真正的自我,而那個追尋自己的人竟是以這樣的一個孤絕悲慘的結果來實現,它是一種痛苦,起碼就這本小說的第一人稱,那位經歷十九年追蹤後得到的眼界意象在他看來是如此.但即使他看來是如此,他也不是史崔蘭,也取代不了他,所以不能知道史崔蘭個人心裡真正的想法,也許他不痛苦還一直活在天堂也說不定.所以他回到倫敦後,看到了史崔蘭前妻與家人的言行,所透漏的荒謬性,既感可笑可悲卻又不好直接地說出口,因為畢竟,他也是活在當下,那個處處養育浸淫箝制教育他的社會與社會制度,價值下.
這是一本絕對犀利的作品,我以為雖然作者沒用甚麼技巧,但他很聰明又敏銳的捕捉到社會現實與真正追求間的差異,而那種差異巨大,並不是常人空言教條說教式的那種幅度,而是溫柔的以文字現實不知不覺地砍了讀者一刀,傷而不自覺.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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