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La muerte de Artemio Cruz,Carlos Fuentes)
"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可以是拉美版的"我彌留之際",且更加貼切.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是講女主人死亡後送葬過程中發生的事情,狀態終究還算不得是"彌留".但這本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的小說寫的卻正是阿爾特米奧·克羅斯這個人死前對往事的回憶或說是彌留狀態下的憶往.文本中有兩敘述者,一是彌留當下模糊自我的感知以第一人稱敘述進行,而這第一人稱中竟然還夾雜第二人稱,大量的"你"在這裡使用,這顯出了主人公意識混亂或精神分裂狀態,第二人稱的"理性"與第一人稱的"迷茫渾沌"構成他當下的精神狀態,而文本中對一生過往回憶則採第三人稱敘述,兩敘述線交錯,當然以當年來說這是新奇的敘事手段,就我們近期的閱讀所看的作品來說這多元結構就不太陌生了,並不是太大的閱讀困難,相對通俗性就較其他作品更明顯了,不過這本小說沒有繁體版,這是可惜的.
阿爾特米奧·克羅斯是一位軍閥,軍事強人,這角色推測是墨西哥革命中諸多軍閥寡頭的一種投射,所以簡單說小說就是一個軍閥臨終前對自身一生的回顧,小說寫的就是對墨西哥革命的思考.這位表現出精明強悍,決絕行事的阿爾特米奧透過軍事力量在墨西哥革命中逐步累積了自己的力量與權勢,遂在之後建立成一個龐大的帝國,他富可敵國,但一生中自感幸福的時刻卻幾乎沒有,只曾在革命初期的懵懂之間情竇初開間顯露真情但稍後即逝.他強娶來的妻子並不真的愛他,婚姻是她不得已之下的決定,也是他奪取權力的必要手段,雖然他如嘗所願,家庭確實帶來了權力,但沒有帶來親情.他的獨子在二戰中為理想獻身.陪在他身邊的妻子其實恨他,並教育女兒也恨他折磨他.所以"阿爾特米奧·克羅斯"的彌留是對他以一種孤獨的,無人在意的狀態下逐步邁入死亡的嘲諷,這與他幼年在無人期待狀態下出生如出一轍.阿爾特米奧雖是軍事強人出生,其實貪生怕死,但他將忘恩負義,巧取豪奪,見風轉舵,虛張聲勢,殘暴狡詐甚至於虛情假意等外顯表現出掩蓋他的內心,他的成長過程就是試圖乞求抓住一切可資利用的機會,弱則示弱休養生息,強則暴虎馮河盡屠他人,但他內在的貪生怕死才是他真正能夠在混亂局勢中生存的能力,所以他的殘暴生涯與一生的不幸,或是以貪生怕死求生的特性正是墨西哥人民在革命影響下的生活的縮影.
小說雖是從阿爾特米奧的出生寫到彌留,但時序是錯落交叉的.每篇都以日期做標題,將其各自分開,如同是獨立的短篇.前面說過有兩條敘述線,日期的劃分只是便於第三人稱的進行,看來相對直白的來述說一生的經歷,但是每篇中都加入一段類似意識流第一人稱與第二人稱交雜的囈語,躺在醫院床上的阿爾特米奧像在說夢話,或說這就是彌留者當下在眼睛餘光中所能見到的當下景象與能聽到的聲音,構成第一人稱,加上自身對當下似夢似真又面臨對渾沌變化親情親屬無情的猜疑,以致這些如夢似醒似夢非醒意識流回想過往的囈語形成自我分離的"你"的第二人稱,反勾划出彌留之際的身心狀態.阿爾特米奧與他不情願的岳父加馬里埃爾.貝爾納爾的命運如出一轍,他們都是軍閥莊園地主出身,也都有一個為理想主義獻出生命的獨子,而臨終之際卻都只能眼看著自己攫獲的家業與權力落入新起的豪強之手.小說準確的描述出理想主義者和現實強權野心者間的價值衝突,而軍閥與莊園豪強者總是最後的勝者,但隨即改朝換代重新來過,彷彿是個無止盡的迴圈,這是墨西哥革命一再循環重複的過往,它是人民的不幸,其實也是豪強的不幸.墨西哥革命是本書特別的背景,主題還是反思反諷阿爾特米奧這位豪強地主議員的生平.在他彌留之際他唸唸不忘的竟不是他千辛萬苦奪來的一切資產,而是他生命中的四個女人.這些人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不同階段,詮釋了他生活的大部分意義,看似多彩可又極其虛無,雖然看似它擁有一切,但竟只有女人才使他品嚐到戰爭外的生命的滋味,不過為了權勢與財富,他最終也只能品嘗到一種滋味,那就是完全的孤獨.
他和妻子卡塔琳娜感情一開始就不存在,結合是基於各自的現實需要,他要她父親的財富與權勢來創造自己的帝國版圖,她則要透過他解救家族將面臨的災難,同時想要趁機探查哥哥死因.他不願意澄清他在她哥哥龔薩洛被害過程中的角色與作用,所以這個家庭結合原先就建立在利益交換與猜忌下.而後為了彌補內心對過去戰場逃亡的恥辱,他鼓勵兒子前往歐陸參加戰,這間接造成洛倫索的死,因此卡塔琳娜認為他害死了親生兒子.阿爾特米奧也不關心女兒特蕾莎的婚事,因為他始終懷疑旁人接近他女兒的目的,一如當初他求取卡塔琳娜.小說在主人公早年對自己行為的回憶中強化他的感情色彩和個人痛苦.雷希娜,與卡塔琳娜,莉莉亞,勞拉,四個女子的糾葛或真情或假意,阿爾特米奧混亂的意識流展現在他做為軍閥轉型的眾議員間莊園主的角色間,他吞併其他莊園主財產時的殘暴和不擇手段,對家人的疑懼隔閡與猜忌堤防,他在醫院的床上回恍恍惚惚的回憶裡逐步展現出這些過往.而在他晚年則由強烈的需求與掙扎變為淡漠的對抗.
造成他人生命運和性格的重大轉折有幾個重大事件,首先當推他唯一愛過的女人雷希娜的死亡,再來是兩次敗戰逃亡與被捕的經歷,最後則是兒子洛倫索戰死歐陸的噩耗.其中主要是由對雷希娜的愛情和對兒子死亡愧疚的親情兩段真情的崩解貫穿了他阿爾特米奧一生的心中秘密,是他真正毫無其他附加物質思慮下的真實情感.雷希娜的死讓阿爾特米奧的愛情觀發生根本改變,畢竟雷希那與他相識時,他只是個小軍官,無權力,經常要因吃敗仗逃亡或是轉移陣地,而雷希娜始終義無反顧的跟著他,因此他對雷希娜的死充滿內疚始終無法釋懷.而後來他遇見的女子多少已經開始考慮阿爾特米奧的權勢與財力才與他交往,充滿太多的功利性與計算,或者這正是他始終不能完全接受卡塔琳娜的可能因素之一,也是勞拉和莉莉亞對他來說的只是玩伴,而非彼此間有真正愛情的伴侶.卡塔琳娜對他的猜疑和冷漠加劇了他越發向殘暴無情的路上走去. 他在戰場上兩次失敗的經歷與在政變過程中轉而效忠新總統獲得更多利益的經歷,讓他認識到如果只是被動的順從命運安排,在面臨危機時只會招致死亡,失敗,而沒有其他的存活出路可以選擇,因此他認知到只有將權力,財富握在手中才能在紛亂的墨西哥革命中活下去,甚至成為人上人.
他先以承繼加馬里埃爾的土地與權勢為資本,以革命勝利者的身份取得權力,兩者加乘逐漸擴大手中的力量,最終爬到政治高位,雖然脫下軍裝改穿西服,但成了許多人恐懼的眾議員.他把自己在戰爭中逃亡的愧疚和痛苦轉而寄託在兒子身上,希望他能參戰獲勝來幫他洗刷逃跑帶來的恥辱與遺憾.結果洛倫索死在了戰場,阿爾特米奧因而陷入無止盡的自責.而他完成了自己的轉型,成為了表面斯文但內心殘酷的眾議員,而將那些他還殘存的柔軟埋藏在外表的冷酷無情裡. 這本小說一直要到近結尾才開始書寫阿爾特米奧的身世,其實那不過是墨西哥個革命中所產生眾多孤兒的一個縮影,代表.阿爾特米奧從低下的的私生子,到經由狡詐欺騙與軍事力量成為資本家和眾議員,但在彌留之際的回憶裡又重新成為一個面臨死亡的普通人.而這一切其實是意有所指的.
我可以這麼想,作者何以不寫一個平凡無奇或是屢遭厄難的平民百姓,而要用一個暈事豪強,一個莊園地主,一個眾議員資本家來交代墨西哥革命?戰爭中百姓受苦是必然的,你能夠想像,所以可能不具吸引力,也沒有他想要的說的理.那就是你們這些軍閥,政客,豪強這樣的此起彼落難道不辛苦嗎?不管事國家也好,百姓也好,因為這樣長年的戰事紛擾,百業蕭條,沒有安穩安定與富裕的生活那也就算了.你們這些政客個個身居高位,累積了巨富,有了數不完的女人,但最終的結果又是什麼?.爾爾特米奧憑藉運氣時勢走到眾議員的身份,但最終的結果仍然是一個孤獨個體.他人躺在那裏,看著手下,妻子,女兒在尋找他的遺囑,滿口對他的抱怨與不削,他不能反抗,甚至連動口反駁的能力都沒有,同時明眼看著他最親近的幕僚將要繼承他的地位與權力,這樣的結局對他而言豈非是白忙一場?!.如果他早先在內戰中死去,對人民來說,不過會有另一個豪強獨裁者來取代他,並不會有不同之處.,那麼對人民對客政客來說,完全沒有好處的革命究竟是在做甚麼?有何意義?透過將苦難作用於人民,豪強軍閥身上,製造紛爭和戰亂形成惡性循環,我以為這是小說透過阿爾特米奧·克羅斯的經歷來呈現的真實目的."事先考慮死亡就是事先考慮自由.誰學會了死亡,誰就是學會了不做奴隸.懂得死亡的道理可以幫助我們擺脫一切束縛和制約.那些明了喪失生命並不是件壞事的人,肯定會坦誠自若的面對生活中的任何事情."對小說呈現的方式,由主人公的面臨死亡一直敘述到當年他的出生,與他妹妹的生產,有循環往復的意思,象徵墨西哥的革命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親見他叔叔遭遇的經歷迫使阿爾特米奧不得不舉起槍來殺人,自己因此由死到生,由文明到野蠻,而文明與野蠻正在以一種你無法探究的方式進行神秘深奧的輪迴,而這樣的輪迴發生發可以是阿爾特米奧,也可以是墨西哥,不論是這個或那個人一生中的某些階段,或是一個國家的某段歷史進程,我們都能看到文明與野蠻前進或倒退,高尚斯文與粗俗卑鄙輪流並進的怪誕項項,而這應該是作者對墨西哥革命的最大感嘆與質疑.
小說最終以阿爾特米奧,你,"我"三個人的死亡做結束,阿爾特米奧的肉體死亡,他分裂的"你"隨之消逝,而絕對自我的"我"也跟著消亡.這是彌留的終結,也是他你我三種人稱敘述的完結,甚麼都沒留下,甚麼也沒帶走,除了孤獨.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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