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毒堇之杯:蘇格拉底、希臘黃金時代與正當的生活

毒堇之杯:蘇格拉底、希臘黃金時代與正當的生活  (The Hemlock Cup: Socrates, Athens and the Search for the Good Life, Bettany Hughes)

         "毒堇之杯"是蘇格拉底的傳記,毒菫則是一種喝的毒藥,雅典城邦用來處決人犯.

         雖然說這是一本傳記,但卻是一本奇特的傳記,主要原因在於"不知".因為時間遙遠,加上蘇格拉底生前並未留存下來任何書面的作品,我們今天所知的蘇格拉底言行與生平大多是透過柏拉圖的作品上的節錄,能夠知道的東西並不多,所以本書的作者Hughes稱人們對於蘇格拉底的理解其實是個甜甜圈式的人物,周邊非常的華麗豐滿,甚至鮮豔異常,但中間卻是空洞的.這本2400年後所寫的'毒菫之杯j"當然不免仍以柏拉圖的記述為經,但作者搭配上若干的史學與劇作文字為緯,包括如色諾芬,希羅多德,阿里斯托芬,亞里斯多德的作品擷取,但即使如此,套句蘇格拉底被流傳的名言;人類唯一的智慧,便是知道自己一無所知.看完了本書,或許對於蘇格拉底個人的理解其實也未能多增一分,但是,這本傳記奇特之處,在於它是一本個人傳記,但同時也是一本西元前五世紀雅典的城邦史,是同時代的大範圍希臘史.因為那個時代的華麗與紛亂構建了這個甜甜圈人物吸引人的背景所在,且就是這麼剛好,蘇格拉底被處決之前後,正是雅典,與斯巴達剛好逐漸從地緣統治者的地位衰弱下去被後面新起的強權馬其頓給取代的年代,因此即使對於傳主的理解不能增加多,但是卻能夠更多一分的理解西元前五世紀的希臘城邦諸多歷史興衰事蹟.

         蘇格拉底被判死罪是基於雅典的民主投票結果,這在今天看來是荒誕的,選民投票定個人生死,但不妨將它視為是一個有500名陪審團參與的審判,就不會覺得太過離譜.他被控辱神不敬,腐蝕雅典青年思想,依照當時雅典的法律制度要經過公眾公開辯論後,由500名被選出的公民投票來決定是否有罪,最終多數決決議他有罪當處死.大體上,本書中關於蘇格拉底此人的正面評價多數來自於柏拉圖所寫的對話紀錄,包括''會飲篇","申辯篇","斐多篇"等,這些篇章中紀錄的大多是蘇格拉個人底身前關於哲學,思想,價值,政治觀點,社會庶務的看法與表示. 這裡相當重要的是蘇格拉底認為人類真正的智慧,知識是從人們彼此間言論的表示,交鋒,衝突,激辯,與論證而得的,與生活當是息息相關的,不該單純取決於著述與智者之言.這樣的想法一方面說明何以蘇格拉底未曾留下著作,另一方面也表示的他的獨特智慧之見是非常不同於雅典城邦當時所謂智慧是來自於的''智者"之言的窠臼,當時的智者偏好以學識語言來替貴族階級謀利謀福,藉機換取金錢與晉升之階,但蘇格拉底並不熱衷於此,他喜好於街市間與商販走卒言詞交談,並從中與大眾的言談間導引出他以為的智慧,知識,且相當的偏好誇張的激辯,表演式的諷刺手法來傳播己見,為當時的雅典人所知,且他喜歡宣揚聽自己所提供的言詞與知識不必花錢,因此引起一些不認同此道者來批評他,畢竟蘇格拉底的這種說法妨害了他們的利益,而今日這些負面的評價主要是來自於同時期阿里斯托芬所作流傳至今的劇作內容,劇作中常批評蘇格拉底平時不喜修飾打扮,不好潔淨,與當時所謂的黃金之城雅典簡直是格格不入,又批評斯格拉底好與年輕男子狹肆放蕩,藉由劇作演出的傳播使得蘇格拉底廣為所知的公眾形象不佳,加上後來他的朋友曾在德爾斐的神諭處詢問是否有人比蘇格拉底更聰明時,神諭的回答竟是否定的,而蘇格拉底竟因此說出他比其他人聰明的地方僅只在於他承認到他什麼也不知道,這種說法使得當時那些被他質疑愚蠢的雅典政治人物與街頭智者深感受辱轉而針對他,從而導致了後來被控不敬神,帶壞年輕人的審判.

           當今蘇格拉底常被視為是西方哲學,倫理或道德哲學的啟蒙者之一,他認為每個人都生活在現實中,但多數人通常意識不到自己在思考邏輯上的錯誤,才會有各種錯誤的想法產生,所以他認為只有透過言語的辯證可以讓人來發現自己思想上的問題所在,發現邏輯的錯誤,特別是透過對就特定問題的討論,比如神是否存在,什麼才是真的正義等問題上的激辯過程才讓人能認識自己對問題在邏輯和認識上的錯誤,因為這種方法等於是在逼使一個人到極端狀態下來檢驗自己的信念與信念的真實性,經過這樣的過程後蘇格拉底體悟到他自身的無知,正是這種無知才會導引出人們去做壞事,而做壞事就是無知所造成的後果,所以透過言談,知識,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善,愛與美德,所以他經常宣稱擁有的知識是對於愛的知識,一個人要追求智慧就必須先熱愛智慧本身.

          但是對於智慧的追求,源於愛,與辯證,卻可能因此造成了蘇格拉底被判有罪的悲劇,因為他生活的地方叫做雅典,他的想法與其他人的大不相同,因此成了替罪羔羊,當時正是西元前五世紀,可以說不論在雅典或對大希臘諸多城邦來說都是一個文明繁盛的黃金時代,蘇格拉底從幼年成長期開始隨著波希戰爭暫告段落,雅典逐漸成了希臘城邦中的強大政權所在,由三槳戰船所建立的海上武力讓它稱霸愛琴海,而這使得原就崇尚儀式慶典,好奢華的雅典城邦文化更佳璀燦,但蘇格拉底從言行喜好到外在表現處處與雅典習慣扞格.他的哲學追求,哲人思想,與所謂的500人投票議決事項的民主程序在本質上根本是相悖的,在他的觀念裡,智慧與真理怎麼可能是由眾人的投票決而定?光是想到這一層,就能夠知道,他只要不議論時政,不參與政治,尚且能免搶安度一生,偏偏後來非要參加雅典的政治審定判決,這就給了他人藉口,而他過去的同榻同性戀之友曾經領軍雅典出征各處的西亞比德後來又一再的背叛雅典,引發外人包括波斯,斯巴達聯盟城邦成員對雅典的攻擊,因此遭雅典民眾痛恨,而與西亞比德的關係讓不同意蘇格拉底的人對他有著更深一層怨恨,從私怨到公開主張的相悖,注定了對蘇格拉底這場鬧劇悲劇審判,而蘇格拉底偏偏又是個頑固的守法者,即使當時他有機會能逃獄,他寧可等待這法律的處決,也不想違背自己的智慧與德性的根本價值基礎,這本傳記的內容大體是在這些過程中打轉.

           除了傳記,本書另外的價值在於透過蘇格拉底來一探西元前五世紀時雅典與希臘城邦的文明狀態.首先便是雅典獨特的民主制,這與當時普遍的獨裁僭主政體不太相同,但這個所謂的民主制其實也與我們所想大不相同,人們會以為民主就是人人平權,暢所欲言,不分尊卑,但實際上,雅典當時是個奴隸人口比常人多一倍的城邦,也就是平均每個雅典人擁有兩個奴隸,夫妻一方只要有一人非雅典人,他們生的小孩便沒有雅典的公民權利,所以在本質上,當時的雅典其實是一種相對保護主義,階級型態狀態的半民主制度,固然那些每次被選出的500人可以投票議定事件,眾人也能公開的批評時政,發表自己的意見,但這種民主根本上沒有太多智識上的設計,充其量是種多數暴力,狡辯當真理的世界,蘇格拉底也是早看出了雅典最終會被這種多數暴力所害,因為其中無知識,無善,無美德.不過當時的社會崇敬多神,有著諸多各種儀式,與慶典,加上允許重婚,同性戀,多元成家的狀態是常態,這一點以今日觀之,相對開明,蘇格拉底本身就是異性婚的同性戀者.能看出當時某種社會價值的多元性不亞於今日,但是崇尚宴飲,儀式,慶典便須有大量金錢花費,如果沒有規模宏大的發達商業資助,可能便需要透過征戰掠奪,因此雅典後來與斯巴達之間伯羅奔尼薩戰爭除了爭奪地區的霸權地位,與其他城邦之間的許多戰爭理由主要恐怕依舊是為了商業與金錢上的需求.

          黃金時代的雅典不斷擴張領地,除了斯巴達,也與鄰近的其他城邦交戰不休,因此蘇格拉底在西元前433年入伍成了一名戰士.但經歷戰爭後帶給蘇格拉底的則是更深的思考,他目睹了雅典野心所造成的傷亡,對擴張帝國和追求財富的意義產生了疑問,進而對當時德行定義的勇敢,陽剛等象徵深表懷疑,轉而將善的追求優先順序排到最高,即使不能唱高調以所謂的善責於雅典,但是鋪張浪費,奢靡於財政上的負擔必然是國家難以維繼的重要因素,但是善與思想的追求從此成了蘇格拉底主要追求的目標,此後蘇格拉底致力於做思想的先鋒,將思考與審視的習慣潛移默化的播散開來.後來柏拉圖把蘇格拉底的知識啟蒙形象以洞穴寓言呈現,在洞穴中人們身帶鎖鏈,只能看到洞穴石壁上閃爍的影子,認為這就是世界的形式,而如蘇格拉底與尼采這種人則透過鎖鏈,洞穴看到光明,認清世界的真相.不過蘇格拉底認為孤獨無法使人明智,對知識追求越深入越需要他人言談交鋒,所以他期待從討論與思維碰撞中激發新知,這其中也包含了利他性,他認為真知與至善存在於社會裡,追求金錢則是沒有必要的.可惜當時雅典社會崇尚的是行動,是金錢,是儀典,需要的是戰士,美男,而不是唱反調的邋遢者.要的是答案,而不是問題.這種差距就成爲蘇格拉底註定的命運,一個生錯時代與地點之人.因此阿里斯托芬的劇作"雲"中把蘇格拉底塑造成整天研究無用之事毫不務實的書呆子形象,演出一個爬進一個能升到在雲層的浴盆裡只為去看看月亮的屁股的人,讓他戴上無賴,騙子,愚笨,不愛國的帽子,透過戲劇的傳播效用,使得原先部分人心中凌亂不滿的聲音漸成聲浪.雅典人喜歡確鑿無疑,而蘇格拉底追求的模糊的,有待認知的,開放式的詢問與此截然相悖,注定這種不確定性引發的不安不快,會使民眾對他的反感迅速滋生.

          在蘇格拉底喝下毒菫死後,一個關於民主的疑問不得不在此提出,或說是一種感慨.那就是由蘇格拉底之死看出當時的所謂的雅典民主可以接受爭辯,爭吵,甚至辱罵,卻不能容忍聰明,智識,思考,科學與合理性探索質問的出現?甚至某些無法令人多數決接受的概念還被打為異端,邪魔,然後便要將主張者消滅掉,封住他的嘴之外,進一步消滅它所產生的引領效果,這使得有人得出:民主制度畏懼選民的智慧思考的疑慮?,同時,也是懷疑民主政治是暴民政治,民粹政治的前階段.所以柏拉圖之後的人普遍認為蘇格拉底支持哲人統治的主張,他深信民主不可信,但這究竟是一種智識探索的結果,抑或只是一種偶然機遇的巧合,頗值玩味?儘管雅典也非真的現代民主制度,不過,蘇格拉底的遭遇所引發的憂慮似乎也非太遠,希特勒早已遠去,但川普依舊可能再起,這似乎也能從古代的哲人經驗看出某種重複模式型態的可能..

          這雖然是本非虛構的作品,但實際上,以遙遠後世之姿,作者能夠更新或參考的東西其實不多,但算是聰明取巧以劇場分幕的方式來呈現,雖然表面看來是虛構但其實是將蘇格拉底所在時空,環境,交友,活動的各層面分別詳盡的描述,讓讀者並不脫離那個時代,即使有些內容未必真的直接能連結上蘇格拉底.但關於西元前五世紀的希臘與周邊環境的一切,論述的歷史從波希,伯羅奔尼薩戰爭,與雅典,斯巴達及提洛聯盟,斯巴達聯盟下各小國間的對抗場景,過程,緣由,各種相關宗教,慶典,神祇的介紹,說明都有廣泛的觸及,因此即使未能對傳主有更多更深的理解,卻可能因此對於傳主所處的時代有了比較清晰且全面的了解,以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peculatort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