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布斯邦論民族主義: 被發明的傳統與全球化下的險境(On Nationalism, Eric J. Hobsbawm )
個人以為"霍布斯邦論民族主義"算是談民族主義的書中值得花時間去閱讀的一本.
"On Nationalism"是一本由霍布斯邦演講與短文集結編纂的書.以書的主題形態而言,部分章節略顯發散,但全書確實有不少引人深思,提出則得探討或讚賞的觀點.書的最大缺點,或許也是霍布斯邦文章的最大問題,就是常常有許多突發自說自話囈語,令人思緒從主旨跳脫,掉進不知意義的小巷裡,還可能誤會以為是翻譯不好,但那其實是霍布斯邦的敘事習慣.這本書既然是以民族主義為題,自然相關的內容都與民族主義有關,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搜羅的是霍布斯邦關於對民族主義歷史演進的敘事,第二部分的文章則以民族主義可能引發與帶來的現代與未來世界問題困境展開某種告誡.
"L’oubli, et je dirai même l’erreur historique, sont un facteur essentiel de la création d’une nation; et c’est ainsi que le progrès des études historiques est souvent pour la nationalité un danger. ".以上的這句法文出自 Ernest Renan.中文的意思是指"民族的建立,不是建立在真實歷史的記憶上,而是透過選擇性遺忘,甚至錯誤或扭曲歷史來形塑"共同記憶"與身份;而真正的歷史研究進展,反而會對這種"想像的共同體"造成威脅.",因此霍布斯邦在本書中寫下"民族形塑過程中的關鍵,就是忘記歷史,甚至是搞錯歷史正因為如此,史學研究的進展往往會威脅到民族性.總之,以族群性或民族主義為題的歷史學家,不得以只好以政治性的或意識形態的激烈方式出手".
因此,從民族主義這個角度看歷史學家,霍布斯邦自認與同行們疑似是一名罌粟種植者.這樣的自我指涉並不容易,一次得罪兩種人.一方面暗指"民族主義"有類似毒品的角色,而那些特別強調政治性與以意識形態掛帥敘述的歷史學家就是製毒的源頭.在這裡我們可以知道他對那種角色的歷史研究者可能不齒,另一方面就是他對民族主義抱持的態度.
民族主義這個名詞,與概念其實都不算是遠古的觀念.在霍布斯邦看來,民族主義最早是伴隨著雙革命而來,法國大革命,與工業革命.革命時代的民族主義,並非以"民族"作為最高終極目標或獨立概念,而是引發的政治與社會變革中,眾多革命話語與動員策略中的一個手段.具體而言,民族主義是革命語言中的一種包裝,比如法國大革命本質上是針對君主制與封建特權階級的階級革命,"人民","民族"與"主權"的觀念或名詞,只是用來正當化革命,號召群眾的語言工具,而不是出於一種已成熟,獨立的民族主義思想體系.當時民族(nation)和"人民"(people)幾乎可互換使用,只是反抗舊秩序的同義詞.或者在當時民族主義是一種動員策略,在當時小國或被壓迫民族比如波蘭將民族主義當成反抗帝國的旗幟,但實際上,他們的目標往往是政治自主,自由與解放,而民族主義只是表達手段之一,很多革命者心中,民族解放是為了推翻專制並建立自由共和,而非單純追求民族國家本身.因為當時的民族概念尚未與獨立政治實體結合,民族國家的現代形式要到19世紀中後期才開始真正出現,缺乏後來國族工程所具備的嚴格語言,文化同質性定義,當時許多所謂的民族運動其實還是混雜著共和主,自由主義,反專制等多種政治元素.因此民族主義仍處於工具角色,而非理念主導階角色,它最多只是一種用來號召群眾,挑戰權威的符號與語言.
只有到了資本時代,民族主義才從手段變成國家建構的理念基礎,成為主權合法性的核心.但此時的民族主義是一種由中產階級,或新興貴族,知識份子主導建構的產物.簡單說就是這些有財有地位的新一代人想向傳統古老的帝國治權者要求權力.霍布斯邦強調在19世紀資本主義時代,民族主義雖然開始從革命口號變成國家工程,但它主要是中產階級與知識分子等精英的建構物,真正在參與國族建構的是政府官僚,教育官員,學者,語言學家,歷史學家與政治紳士階層.他們透過國民教育,語言標準化,象徵儀式,歷史書寫來創造國族.對於廣大下層民眾而言,民族是遙遠而抽象的,在書中舉例19 世紀的法國,即使共和國已經存在,許多鄉下地區的農民仍不知道自己是法國人,他們只知道自己屬於某個村莊或某個地區,說當地方言,不理解國語,即法語.所以霍布斯邦稱民族為非自發(not spontaneous),是"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的政治化與制度化版本.
隨後到了1880年開始,民族主義與建制結構逐步結合成一體,不再是體制外的力量,而是被體制編制進去,成為國家治理的一部分.國家開始透過學校與官方語言政策推動單一語言,除了是溝通工具,語言被設計成忠誠標誌與國民身份的象徵.隨著國民教育的發展,將民族主義內化成日常生活中成為理所當然的事.教科書,歷史課本,國旗,國歌全都是國族化工程的一部分.中產階級成為官方民族主義的主力接受者與自覺維護者.他們渴望穩定,秩序,可預期的社會環境,因此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正好成為他們對社會秩序的情感依託.這個階級本身沒有革命性,反而希望透過民族主義來確保自身社會地位,因而,城市中產階級會同時產生懼外與排外的心理內設,這是一種民族主義內部化的心理反應.民族主義本來是反抗外來壓迫,但到了這階段,變成防禦性,排他性質的民族主義,.霍布斯邦特別點出這種心理現象,民族主義從對抗帝國變成懼怕他者,所以出現移民恐懼,排斥少數族群等現象.
霍布斯邦對民族主義歷史發展進程的敘述,可以看出一個重要的角色趨勢的改變.即民族主義原本萌生於個體追求權利的歷史變動中,尤其體現在法國大革命,工業革命等事件所催化的個人解放與平等意識裡.這種由下而上的民族主義,最初是一種反抗既有帝國與封建秩序的力量.然而,隨著中產階級與知識分子在城市化與現代社會中逐漸崛起,他們開始將民族主義吸納,重新包裝,作為抵抗舊帝國統治,爭取國族自主的有力工具.最終,這股力量發展出現代民族國家.這些新興的民族國家不僅吸收民族主義,更將其制度化,透過語言統一,公共教育,國旗國歌,歷史書寫等建制手段,把民族主義變成管理人民,塑造愛國主義的重要工具.而愛國主義的核心功能,是劃分"我國人"與"他國人",強化群體內部凝聚,並藉此分化可能挑戰統治秩序的階級力量.在這個過程中,發明傳統成為民族主義建制化中不可或缺的手段.所謂民族傳統與歷史記憶,往往是透過後設編造,儀式設計與象徵創造所形成的人為構造物,目的是使國族認同看似自然古老,不可質疑,進一步強化民族國家對人民的精神治理與文化掌控.
"發明傳統"是民族主義產製的必要手段,民族主義者將虛構的核心概念透過某些社會生產過程創造出來的.所謂的民族,甚至民族傳統這些概念都是現代人的發明物,具體來說,這些被發明出來的民族傳統,概念,會透過已知的管道和機制被生產,普及並被大眾接受,而產製傳統的機制主要有三種主要力量.首先是國家與政府力量,透過訂定法規,國定紀念日,舉辦官方儀式,制定教育課程,包括國慶日,英雄紀念日,升旗儀式這些來產製民族傳統.第二個力量主要來自精英階層.包括知識份子,學者,文學家,歷史編纂者,他們利用學術與文化資源,建構出看似嚴謹的"民族歷史"或"古老傳承",賦予它知識上的合法性,這些具體實踐的方式包括編寫民族史,設計民族風格的服裝,建築,音樂.第三個力量機制則來自民間文化的吸納與再製.有時候統治當局,與知識菁英會將地方傳統與民間信仰包裝,或升格為國族傳統,讓它成為全國人民共同象徵.這種方式不僅將本地元素國家化,也讓國族感覺親近人民.傳統被生產後,透過儀式,教育,節日不斷地重複,並加以視覺化,象徵化,讓人習以為常.久而久之,這些本來人為製造的傳統,就會成為人民生活日常的一部分,不再被質疑其真實性.因此,傳統的產製過程就是一個持續的日常化虛構過程.
其後,隨著殖民地解殖或者階級革命運動的興起,民族主義傳播的非常快速,幾乎遍及所有的地區,透過發明傳統與建制官訂單一語言,所謂的現代領土型單一民族國家大量的出現,所謂的民族主義似乎要發展到達一個頂點,可以稱之為.民族主義的黃金時期.二戰結束後,民族主義最強烈的表現出現在去殖民化浪潮中,亞洲,非洲,加勒比海等地大量出現反殖民族解放運動,民族主義在這個階段是一種強烈的正面動員力量.當時的民族主義大多是統合型民族主義(integrative nationalism),目標是將殖民地內部複雜的族群,語言,宗教整合成新興的民族國家.很多剛獨立的新國家如印度,印尼,非洲多國都強調建立統一的國家認同,國語,國族敘事.簡言之,這個階段是由反抗帝國到建立統合型民族國家的階段.但隨著冷戰進入高峰期,民族國家建構的困難與裂縫浮現.在去殖民獨立後,許多新國家內部出現巨大張力,民族主義理想與國家治理現實之間出現矛盾.族群內部差異,地方主義,宗教分裂開始浮現出來,許多新獨立國家無法達成真正"單一民族化"的目標.部分國家採用強硬手段推動單一國族,反而引發內戰,分裂或持續性的族群衝突.同時,冷戰的地緣政治操作也使民族主義運動複雜化.簡言之,這階段出現了統合型民族國家的裂縫期.而冷戰後期至冷戰結束則可視為是民族主義的分裂化與地方化時期.霍布斯邦認為到冷戰末期,民族主義發展出一個明顯趨勢,就是不再是反帝國的統合力量,而轉化為地方性,分離主義,身份政治化的工具.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蘇聯,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等多民族國家在冷戰結束時期的分裂.在這些地方,原本象徵統合的國家民族主義被地方民族主義所取代,這種地方主義往往訴諸歷史,語言,宗教差異,並主張自己作為真正民族主體而有權脫離,西歐國家如西班牙的巴斯克,加泰隆尼亞,英國的蘇格蘭也出現類似的分離傾向.霍布斯邦指出這正是民族主義邏輯最終的矛盾結果.當你鼓勵以民族身份作為政治合法性的最終根據時,沒有任何層級可以阻止這種邏輯不斷下延,最終從國家民族主義裂解成地區,地方,甚至小社群的民族主義.
冷戰之後,民族主義不再只是扮演建構統一國族的國家治理工具,而是反過來成為邊緣群體,被殖民者後代,新興階級革命者,以及在主流語言和文化之外的"他者"或"少數者"用來挑戰,抵抗既有民族國家創造範圍限制的武器.之所以演變爲如此,其中有幾個重點.首先,在去殖民化後,原本受殖民的地方形成民族國家,但國內往往還有多族群與語言差異,底層或被邊緣化階層會再次利用或宣揚自己的民族主義語言,進而要求自治或分離.其次,冷戰結束後,以馬克思主義宣揚為主體的社會主義革命不再是全球主流,民族主義反而成為社會不滿與抗爭的合法外衣,本來被壓抑或納入"統一語言,統一歷史'底下的方言社群,在全球化或民主化過程中,開始利用民族主義話語爭取地方自主權或民族身份,這就產生了無止境的新民族創造和分離主義.霍布斯邦觀察到民族主義此時已經由原本統合力量,轉化為離心力,不斷裂解既有國家.而其中最核心的問題正是當民族主義要求以單一語言,文化,歷史來統合國家時,現實這樣的民族國家往往無法真正包容其中所有少數族群,地區性文化或異質性社群,因此,當一個國家以特定民族主義為國家認同基礎時,必然會將那些無法或不願意融入這種官方定義的民族框架的少數群體排拒在外.這些被排拒的群體可能擁有從語言上,宗教上,地域上,歷史記憶上與主流民族敘事不符,或者不願接受那種敘事,這樣不但造成統治上的障礙,而這種狀態就是民族主義本質上矛盾的根源,因為"想像共同體"的建構理論敘事上看似有效,但現實的社會總是來得複雜,要清一色的創出單一敘事讓所有人接受,根本上不可能,霍布斯邦看出民族主義是一種歷史製造產物,非自然秩序,它在現代化過程中具有動員力量,但同時也自帶排他性,最終會在"邊界"問題和"異質群體"上碰到無法克服的限制.
所以,霍布斯邦總結出民族主義雖是現代歷史中重要的動員力量,但它並非一種永恆不變的邏輯,也不是未來世界秩序的解答.他預言民族主義不可能成為21世紀全球政治問題的真正解決方案,因為它本質上無法處理跨國問題包括環境,金融,科技,全球治理.同時,他研判民族主義的地方化和身份政治化趨勢,會讓政治退化成"誰是我們,誰不是我們"的排他式分類被激化,或被動員成政治工具,導致政治理性的崩解,因此他主張應將民族主義看作一種曾經的歷史現象,而非人類政治生活的最終形態,那什麼是最終型態呢?!
在這本書中有一些關於猶太人與民族主義的篇章,看似敘事與其他內容不太有強烈的連結關係.但其實,個人以為這是霍布斯邦在以自身為例說明一些事情.霍布斯邦以猶太人作為討論對象,霍布斯邦國籍上是英國人,但他自承也算東歐人,因為前一代便是由此移入英國,當然他猶太人這個標籤始終沒有消失.猶太人作為一個典型的離散民族(Diaspor).在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民族國家崛起的時代裡,這個群體卻出現了一個極大的矛盾現象,那就是離散者與復國者的分別.離散猶太人,尤其是西歐和中歐的猶太人通常具有高度的非領土性民族特性,他們往往傾向於透過文化,宗教,語言與社會網絡,形成跨國界,超越單一民族國家的身份認同.許多猶太人並不以建立一個猶太民族國家為目標,而是選擇在不同民族國家中部分同化,成為"國際主義者",或保持多重身份,比如既是德意志公民,又是猶太人,同時是國際金融或知識界成員.但是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則是一個與上述傾向相反的現代民族主義運動,它將猶太人的民族身份,從一種非領土,宗教與文化共同體,轉化為一種必須落實於特定領土(巴勒斯坦)上的民族國家計畫,這是一種"民族主義化"的猶太身,強調統一語言希伯來語,共同歷史敘事,以及主權國家的建立.亡國1800年後,猶太民族主義如何建立一個民族國家的過程已經在20世紀迄今的歷史上表現出來,即使所謂的復國成功,但直到今日依舊是世界戰亂動蕩不安的地區與因素.此時我們該問讓猶太復國主義出現的激發因素是什麼?我們從書中德意志與猶太人的相關內容敘事,可以大略得知作者表意這段的思維與意圖.他以德意志社會的歷史為代表,指出許多德意志境內的猶太人其實對成為德意志民族的一部分懷有高度期待,他們主動參與啟蒙,文化,商業與知識界,嘗試透過文化同化與市民社會參與來融入德國社會,然而德意志民族主義本身具有高度排他性,尤其到了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反猶情緒高漲,這導致猶太人無論如何努力,也很難被完全接納.最終,這種猶太人本身非民族主義式的國際主義傾向與德意志民族國家的狹隘性之間產生了劇烈碰撞衝突,納粹時期則是這種衝突的最終悲劇結果.於是在歐洲過往普遍的排猶歷史裡,這些猶太人又一次的找到了理由,既然在這些社會裡屬於被排拒少數,那就讓自己成為多數,單一的語言與領土疆域,也就是民族主義實體化的基本必需.所以他們建國了,但是他們建國之後直到今日的所作所為,與當初排拒他們的納粹作為之間又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嗎?事實上,全球猶太人口中約有55%不是以色列人,但他還是猶太人,就從德意志與猶太人的案例上,霍布斯邦總結出離散猶太人的超國家性與文化適應性,與猶太復國主義,民族主義民族國家目標之間存在本質差異,而他們與所居住地的民族國家如德意志民族的互動結果也顯示出民族主義的排斥性與有限性.但那些飽含國際性,離散於各國的猶太人依舊生活在他們自己所屬的民族國家中,並沒有去參與那些涉及種族屠殺,違反人類罪的惡行,與霍布斯邦一樣身份依舊是離散猶太人認同者其實是多數,且可能繼續以這種混同多元的身份生活在所屬的民族國家內,而相比那些猶太復國主者建立的民族國家者當下的生活與行為.我以為這裡面對比,任何讀者應該能從他的行文中看出作者的比較意圖,與思維方向.作者雖然沒有指名最終型態,但從離散與復國兩者的當下狀態差異,應該能看出那種理想最終型態的大致樣貌.
這本書其實不算好讀,需要有耐心在作者那些看似有點離題且意圖不明顯的內容上糾纏.但它可以說是把民族主義實際在歷史上發揮的功能作用,或者可能為害,與角色書寫的算是清晰的一本,因此認為是讀過的談民族主義的書中值得花時間去讀的一本.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