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界限:沖繩・愛努・台灣・朝鮮,從殖民地支配到復歸運動(「日本人」の境界―沖縄・アイヌ・台湾・朝鮮 植民地支配から復帰運動まで ,小熊英二)
這本書的議題有點意思,簡單說就是討論"誰是日本人?".但是呢,問句中的第一人稱指的是日本官方,就是從日本統治者的角度來看,誰能被他們視作是日本人,他們如何去定義它.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議題出現呢?從歷史的角度這本書可以視為日本自黑船事件,明治維新以來隨著國力增強,對新佔領土地及其住民管理態度與思想變化的歷史發展.在幕末時期,日本對外部世界的理解相當有限,對於不同民族或新佔領土地並沒有明確的治理思路.但隨著明治維新後的現代化進程,日本在面對新佔領地時,不同時期,不同地區逐步發展出不同的統治策略.沒錯,取得一塊土地,上面原來住的人該如何處理?這是一個難題.最初,日本沒有明確的統治理念,但隨著國力增強與領土擴張,日本政府開始依據不同因素如族群融合可能性,統治成本,軍事安全,原始文化等條件發展出區別化的治理策略,這些策略與結果導致四個地區人民在"官方日本人的界線"上這件事有了的不同對待,而這才是是否被是為日本人的真正核心,這四個新取得土地地區分別是愛努,琉球,台灣,朝鮮.
其中愛努人(北海道人)可以說是最成功的日本內地化,同化成功的案例,當地的愛努人,或稱為阿伊努人成功地融入日本人的界線之內,西元1869年北海道被正式納入日本內地,日本政府將愛努視為"可被同化"的群體.西元1899年公布"北海道舊土人保護法",強制愛努改變生活方式,學日語,放棄傳統文化,.因為愛努族人口少,沒有強大抵抗力量,且北海道對於國防與資源開發重要,因此徹底日本內地化.最終愛努完全被視為日本人,族群文化逐漸消失,直到近代才透過復興運動重新被關注.早在明治以前薩摩藩就已存在挾制琉球的能力,從1609年開始,琉球已經被納入日本的勢力範圍,雖然名義上仍是獨立國家,但在實際運作上受日本影響.薩摩的控制使琉球與日本內地的關係深厚,並為明治時代的琉球併吞鋪平道路.西元1879年日本吞併琉球,設立沖繩縣,初期當地仍有琉球語與文化,但隨著日本的內地延長政策,逐步推動日語教育與文化同化,隨後琉球人產生了琉球民族主義要求與大和民族融入,在1903年內務省報告,日本政府在這一年明確表示沖繩人應該被視為日本人,並認為沖繩人與內地日本人之間的文化差異可透過教育逐漸消除.從這時起,琉球人基本上已經被納入日本人的範疇內,與內地日本人享有相同的法律與參政權,與台灣,朝鮮形成對比,但在二戰後又經過另一番波折,而有了反歸復運動,少數獨立之聲又響起.台灣原為清朝領土,1895年馬關條約中割讓給日本,日本統治台灣初期採取武力鎮壓,與殖民治理,隨後逐步引入教育與基礎建設,推動皇民化運動如日語教育,改日本姓氏,在文化與教育上被日本化,不過日方也擔心過度的教育可能引來文明災難,會產生一些有逆叛行為的人民,因此採取與日本內地不一致的教育年限,限制修讀科目等,加上在法律與政治上被排除正常權利之外,始終無法獲得與日本內地人相同的參政權,也就是實質上被排除日本人界線的方式來治理,二戰結束後,台灣迅速被劃出日本人身份之外.西元1910年併吞朝鮮後,日本推動與台灣類似的政策,強制日語教育,姓名日本化,皇民化運動.但朝鮮人的民族意識遠比台灣強烈,且人口規模龐大,始終視日本為殖民統治者,而非文化上的母國,且與台灣相似的是,日本在朝鮮統治上採文化上強制同化,但在政治與法律上排除朝鮮人,也就是從日本官方的角度並不真正視朝鮮人為日本人,因此二戰結束,一方面因為政治切割擺脫了表面日本人的身份,而實際上那些未曾由法律定義出的東西,也逐漸的在個體消散於歷史中.
透過這四個地區的歷史發展,可以看出日本對新佔領土地的治理思想並不是一開始就有明確計畫,而是在統治過程中逐步形成的.對於該如何對待新取得土地上原有的人民,在本書中,你可以一直重複看到作者小熊英二提出兩種矛盾衝突的觀點一直困擾著日本統治高層.一種是直接統治採取同化觀點,一種是間接統治採取殖民主義,事實上這兩種觀點都是源於西方的,前者的典型是法國領有統治阿爾及利亞,與印度支那,即越南,後者則是英國統領加拿大,澳洲的模式.明治初期,沒有清楚的殖民政策,只是先佔領再說,隨著國力增強與經驗累積,日本政府逐漸發展出區別化統治的策略,愛努,沖繩因為人口少,地理重要,統治成本低,所以徹底吸收,也就是完全日本內地化.相對的台灣,朝鮮因為人口多,民族意識強,所以只能在文化上強制同化,但法律與政治上排除.
從愛努,沖繩對照朝鮮,台灣的發展,可以看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而這兩種結果的差異與法治權利的平等實踐是否真正落實息息相關,這是本書表達"日本人界線"最為關鍵的一點,也就是說,在法律上給不給新取得地區上原居住人民與日本內地人相同的法律權利,也就是說這些"新人民"都適用與日本內地相同的民法,刑法,商法,而不是因為地區不同而採取專設出與日本內地不同的特別法,其次是新取得地區的人民是否享有與日本內地人相同的參政權.擁有與日本內地人相同的參政權,與適用相同的法律這個標準就是本書所談的"日本人界線"的核心,只要未同時享有以上兩種相同權利的人,就不是官方內心中視為是真正日本人.
愛努人最早享有法律上的平等,但文化被同化.愛努族雖然在歷史上曾被視為異族,但因為北海道在1869年就被納入日本內地,愛努族從19世紀末開始便受到與日本內地人相同的法治管理.他們早期受壓迫,但在日本國家體制內逐步被"內地化".1899年的"北海道舊土人保護法"表面上是保護,實際上強制他們接受日語教育與農業生活,逐步被同化.20世紀初,愛努族與內地日本人的法律待遇趨同.由於沒有獨立的政治實體或殖民地身份,愛努族在戰後的日本社會中幾乎被完全內化為"日本人",只有文化復興運動才讓愛努身份重新浮現.沖繩的情況與愛努類似,但比愛努晚一步,因為琉球在1879年才被併入,當時沖繩人還未完全享有與日本內地相同的權利.20世紀初,沖繩人開始逐步取得內地人的法治地位教育,參政權等,但文化上仍受到歧視,日本內地人認為沖繩人不夠純正.戰後沖繩被美軍統治(1945-1972),進一步延宕了沖繩人的完全日本化,因此沖繩至今仍有獨立運動.
日本於西元1910年吞併朝鮮,1895年佔領台灣後,日本政府沒有給予兩地人民與日本內地人相同的參政權與法律地位,這使得日本人的身份一直無法真正內化到這兩地居民的認同中,雖然1930年代開始推動皇民化例如改姓名,強制日語教育,徵召台灣與朝鮮青年入伍,但因為這些地區的人民始終沒有享受與內地人相同的政治權利,因此許多人很清楚自己是被日本當作殖民地居民,而非真正的日本人.當然也有部分是皇民化完全成功的,一種是資訊完全封閉,不能接觸到外界聲音的絕對底層人士,另一類則是部分資本經濟菁英,他們接受皇民化,並因為特殊的財務能力部分參政權利,但這兩類人終究是少數人.多數人知道自己在政治權利上仍被排除,這導致多數人即使在文化上受到影響,也沒有轉而認同日本.因此本書有這樣的這種隱約推論就是"法治權利的平等是文化認同的基礎",如果一個族群在法治上與主體民族完全平等,他們就有可能在幾代之後逐漸接受主體文化,形成一致的民族認同如愛努與沖繩人.反之如果法治上始終將其排除如台灣與朝鮮,即使文化上被強迫同化,該族群仍不會產生對統治國的認同.這也是為什麼沖繩雖然有獨立聲音,但整體上仍被納入日本.這樣的論點不只適用於日本,事實上,它也解釋了許多歷史上的民族融合或排斥現象,例如法國對阿爾薩斯洛林的處理,美國對印第安人的政策等.
小熊英二在"日本人的界線"中不僅探討法治權利的平等實踐如何影響民族認同,還有幾個核心觀點貫穿全書.首先關於日本人的定義並非自古以來固定不變,而是歷史建構的結果.小熊英二認為日本人這個身份並非天生,而是在不同歷史時期透過政府政策,教育,社會氛圍等因素逐步塑造的.這點與一般日本民族主義者的看法相反,後者通常認為日本人是一個自古以來就存在的固定群體,例如幕末時期的琉球人,愛努人,甚至九州的某些群體,都不一定被視為純粹的日本人.1870年代後,隨著日本建立現代民族國家,政府才逐步劃定哪些人是日本人,哪些人是外來者.日本民族的界線會隨著歷史變動,並不是固定不變的,這與西歐民族主義的發展過程有相似之處.
其次,日本的同化政策既有包容性,也有排斥性.日本不像某些歐洲殖民帝國如英國,法國那樣明確區分殖民地與本土.而是採取"內地延長主義",試圖將殖民地如台灣,朝鮮,琉球,愛努地區納入日本國家體系.但這種包容是有選擇性的.例如愛努人被全面同化,因為他們人數少,且無法形成強大政治對抗力量.琉球人也被逐步內化,但仍受到一定程度的歧視.朝鮮與台灣雖然文化上被強制同化,但法律上被排除在真正的日本人之外,無法享有完整的政治權利,這導致皇民化運動無法全權徹底成功.這種部分同化,部分排除的策略,導致戰後不同地區的日本認同出現巨大落差,如沖繩人仍在日本體系內,但身份認同較模糊.
再來,二戰戰敗是日本民族界線重新劃定的轉折點.在戰前日本政府試圖擴大日本人的定義,希望將殖民地住民納入皇民體系.但戰敗後,日本迅速收縮民族界線,不再承認台灣人(從前幾本關於台籍監視員追討賠償的遭遇可知),朝鮮人,滿洲國人.而是將日本人的定義縮小到1945年後的本土住民.這種界線的變化讓許多原本接受皇民化教育的台灣人,朝鮮人感到茫然,失確認同重心.例如在戰時熱衷於當日本兵的台灣人,朝鮮人,戰後被視為外國人,甚至受到新政權的歧視.沖繩人則在美國占領期內被短暫排除,1972年才重新納入日本,但身份認同變得更加混亂.戰敗後日本政府的政策是"迅速拋棄非本土日本人",以保全戰後的國家體系,這顯示民族界線的彈性與政治性的本質.
最後,民族認同不只是單向由統治者決定,當地人的反應與行動也會影響界線.雖然日本政府透過法律,教育,經濟政策來塑造日本人,但當地人的抵抗,接受或妥協,也影響了最終的結果.例如愛努人因為人口少,沒有強大的反抗能力,所以完全被同化.琉球人雖有部分文化復興運動,但大多數人已經接受刻在腦中的認可沖繩就是日本的一部分的框架.朝鮮人與台灣人雖然戰時部分知識菁英接受皇民化,但大多數人因為未曾謀利始終不能融入皇民化中,加上二戰後的民族運動進一步鞏固了與日本的區隔.這顯示民族認同並不是單方面由統治者決定,而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互動結果.
本書共分為四大部分,最終的一部分集中在沖繩問題上,它依然是日本民族界線的未解難題.沖繩在歷史上是獨立王國,近代才被納入日本,但因戰後美軍長期駐紮,沖繩人的日本認同與本土不同.沖繩的民族界線變動是未完成的,不像愛努已被完全日本內地化.這種曖昧性使沖繩至今仍存在獨立自治運動,而日本政府也難以完全解決這個問題.小熊英二主要討論了二戰後琉球地位問題,民族認同的變化,復歸運動與反復歸運動的對立,以及最終回歸日本的過程.西元1945年美軍在沖繩戰役勝利後全面佔領沖繩,並開始直接軍事統治.1947年日本本土通過"日本國憲法",確立民主體制,但沖繩未被納入憲法保障範圍,事實上與日本本土分離.1951年舊金山和約簽訂,日本恢復主權,沖繩正式與日本分離,進入美軍長期治理狀態.美軍統治下的沖繩社會在政治上建立一個親美政權,避免沖繩回歸日本.文化上推動英語教育,削弱沖繩與日本的連結.經濟上,沖繩的土地大量被美軍基地徵收,島民生活受到影響.爾後沖繩人被視為美國的託管地住民,沖繩的土地因美軍基地建設被大規模徵收,影響農業與經濟發展.反美軍基地運動開始興起,居民對美軍統治的不滿逐漸增加.沖繩民族認同的變化.部分沖繩人希望獨立,建立"琉球國".另一部分沖繩人則希望回歸日本,以恢復完整的公民權與經濟機會,結果沖繩內部開始出現"復歸派"與"反復歸派"的對立.1968年,沖繩舉行首次選舉,復歸派大勝,在1972年沖繩正式回歸日本.沖繩再度成為日本的一部分,沖繩居民重新獲得日本國籍.雖然沖繩回歸日本,但經濟發展仍然落後於日本本土,美軍基地並未撤離,反而在1970年代後擴大,引發新一輪的基地抗議運動.但是因為戰前沖繩人已經高度日本化,因此多數人仍將自己視為日本人,這成為復歸運動成功的最大基礎.即使美軍占領了近30年,沖繩人仍普遍認為自己的歸屬應該是日本,而不是獨立國家或美國的一部分,因此沖繩的案例說明,單靠文化上的強制同化不足以讓殖民地人民真正認同自己是日本人,而真正讓沖繩人長期接受日本人身份的關鍵,依舊是在於戰前日本政府賦予沖繩與內地相同的法權地位,使其成為法律上真正的日本人,這才促成了戰後復歸運動的成功.
這本書的內容極多,且寫作中提及的人物不少,最好需要對日本近代史有一些粗淺的理解背景,不然可能會讀來如流水帳,因為作者正是依照時間序,分別描述愛努,琉球,台灣,朝鮮在明治時期,大正時期,到昭和時期併入日本成為新領地後,日方如何處理這些新領地人民政策的制定,與調整,這裡面還包括了殖民地軍方總督府與日本內閣高層官員間的權力鬥爭問題,日本民權派與藩閥權力者間的競爭問題,都涉及到大量的人物,但其實小熊英二的書寫不太"故事化",反而顯得有點談太多理論性說法,及其來源與想法,讓整本書內容略顯有些"乾澀",其實不太算是好讀的一本.但這本書很明確的說明了當時關於日本官方上層對於"日本人界線"的真正定義看法,可能會完全不同於你今天看到的一些其他說法,對於今日的某些政治問題,這本的觀點還算提供了一些不同大眾以為當然爾的思考路徑,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