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論的影子(趙汀陽 & Alain Le Pichon)
又一本趙汀楊的作品.乍看"一神論的影子"這書名會以為是某種宗教探索的書籍.但說不是似也不對,它確實是有關於"一神論"主題.但這裡的一神論並不是現實社會中的真實宗教,而是另有意涵,取的是宗教的概念,把一神論的概念替換到其他的事務上.在"壞世界研究"裡,我們已經知道這位作者哲學研究是鎖定在他定義的第一哲學,即"政治哲學"上.因此這裡的一神論也不會脫離這範疇.而讀者能從作者前一本提出的"天下體系"理論挑戰西方世界的全球一體的分析上,看出他勢必會再度挑戰西方政治哲學觀點與價值,本書隱藏的態度就是揭露西方文化霸權的本質,與他希望能夠作為替代的中國觀點,先說結論,我以為作者分析西方個人主義為主體性來討論文化接觸或碰撞所產生的一神論問題,如追求完美,正確性,無超越性,無政治性,排他性,一致性最終產生了機器與人工智慧的社會完全取代人類哲學與思維的批評是犀利的,但是他對於以"仁",即以關係為主體來說明中國沒有跨文化性的一神論的可能,則是明顯偏弱的,他證明了西方的否,卻沒有證明東方的是.
這本書挑戰的部分是"跨文化",跨主體的研究,這裡的跨文化表示兩個以上文化間的關係,它可能是融合,也可能是衝突對抗,或是一個消滅另一個或其他所有的.從這個研究出發,進一步討論西方的人本主義,人權等觀點存在的問題,比如主體性的特點,與由此衍生出的文化與價值特點,然後藉著觀察主體性間的關係來看西方人本主義的特點與問題,書中試圖質疑挑戰西方的價值的從個人理性,自由主義,到康德,傅柯等人的主張,後再從質疑西方人文主義的問題回饋到東方的"關係理性"範圍內的觀點.以共同作者Pichon的說法,這本書探索的是中國文化在世紀上的意義,地位,作用與發展,Pichon的專長在人類學,人類學是一種對他者的觀察與研究,而互觀人類學是一個升級版的人類學概念,它提出了各個文化相互深入理解的一種實踐方式,這裡的互觀方式是讓觀察者同時也接受被觀察.這意味著文化的雙方都在觀察也都被觀察,在提問也在被提問,因此有望重新發現各自模式背後的秘密.在這過程中知識論上的權威退場了,這本書是以對主體性的"懸擱"來解釋,懸擱原是對一切關於外在事物的知識命題存而不判,只留下內在自明的主體性,這邊反而把主體性變成需要被懸隔的對象,也就是對自己的主觀知識結構存而不論,去權威化,初始化.這樣一種冒險使我們重新回到心靈的原初狀態,一種還沒有被各種或真或假的知識所限定的狀態,即重新成為初學者,.
作者所以要談跨文化的問題的原因,雖然文本並沒有明說,但從本書的行文,我們可以看出這樣一種另類的企圖,就是趙汀陽對於東方,中國,乃至於全球大多數地區都被歐洲與美國過去400多年來興起建立的文化標準與價值給一統化表示不同意,不服氣,甚至認為並不正確.與""壞世界研究"拿出中國的天下理論來挑戰一樣,他在這邊提出"仁"的觀點構架跨主體性來挑戰西方以"個人主義"為基礎所建構出的文化型態與結構,這裡固然有對於西方文化獨霸消滅其他多數的文化的不滿,也有試圖再替中國傳統價值觀點形成現代的意義與運用可能,或根本就是對西方獨霸的價值的宣示挑戰與取代的意思.
如果要用一個簡單的例子說明這兩種文化基礎的差異造成的跨文化問題,應該沒有比"人權"這個概念更容易看出.我們知道歐洲社會經常以人權觀點對東方國家的法律刑度與力度表示質疑,我國就不用說了.不久前歐洲人權團體對我國又開鍘一名死刑犯不滿,更別說似對岸那種更為嚴苛的律法自是眾矢之的.西方因為是從個人主義出發,尊重每一個人的人權,正所謂"自然權利",包括罪犯,因此即使是對罪大惡極之人,都會給予他最基本的人權尊重與人的價值,與那種從"仁",即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為基礎下所衍生出的人權觀點必然大不相同,趙汀陽過去曾提出"預付人權"的觀點,即一個人有多少的人權是從他過去所做的事情來衡量.因此符合中國或東方觀點價值的"殺人償命"在西方個人主義生出的"廢死"價值下,被視為是一種野蠻不入流的價值.但是從東方社會的普遍現象觀察應該沒有太多人同意給予殺人犯比受害者或無辜者更大的人權,這是因為他們認為殺人者的行為必不配與受害者或無辜者相同的人權,這便是預付人權.在全球文化價值漸趨一體化,其實就是歐美價值化下,我們社會的人權觀點正逐漸向西方靠攏,但是基於雙方文化基礎與觀點的根本差異,越來越多的人對這種符合西方人權價值基礎的判決表示不滿,西方文化觀點原則上就與東方文化觀點悖離,因此若要採取全球一體的西方價值,自然會產生許多問題,而當前西方人權觀點完全的侵浸全球,就跨文化關係來說,就是西方完全侵吞了東方的人權觀點,這就貌似西方的宗教環境,它是基督宗教完全的消滅了其他宗教,形成了歷史上一神教的環境,而一神教的原旨絕對不同意不承認不接受其它的神,其它宗教,其它宗教旨意,因此勢必追殺之消滅之.所以從這角度來看西方的跨文化現象其實就是"一神論的影子",從文化各種層面包括藝術,倫理,政治,社會皆是如此.
這本書的作者有兩人,趙汀陽之外的另一人是法國人類學家Alain Le Pichon,書由兩人的通信構成,雙方各有五封信函,透過郵件的往來探討"跨文化"的議題.但是必須說這位法國學者在這本書中的角色並不能太提供太多有意義思考.甚至兩人的討論有陷入表面符號解釋的狀態中,而我們能得到大多數是來自於趙汀陽個人的論述或對Pichon提出觀點的質疑或再補充,但是Pichon在跨文化的探索上大致上只能提供一些浮面的現象解釋,個人以為有兩個原因,一是人類學家的專長其實並不在此,它能配合上這個主題的探索已稱不易,另一個原因在文本中略見一二,就是全球跨主體"一神論"的文化現象,讓歐美的價值觀點全領域的取代了多數地區的原初文化,只有在人類學這塊是例外,我們看過了一些結構主義的人類學作品正表現出這種現象,把某些地區的原民文化套用來探索現代歐洲的社會現象,比如李維史陀的憂鬱的熱帶,神話學皆是如此呈現.所以Pichon文章的角色反而比較像補漏,銜接,或是做球給趙打的位子,因為就個人理解的人類學的角度,應該他們或Pichon也不喜歡當前全球跨文化狀態下歐美文化全球獨大的一神論的現象才對,因為Pichon認同的也不是這一款.
所謂的跨文化的建立或交流並不是簡單的了解見聞和經驗,甚至可能並非情願的去借他人之手來重塑自身的過程.這也能稱之文化重構,透過建立一個個體間可共享的綜合文本,以便相互能夠充分接納對方,將他者的外部性加以內化,並非單純的置身局外小心翼翼的在地方語境中理解別人的地方知識.理論上說,跨文化指的是對他者的接納,而不僅是科學地觀察他者,重點在於相互認可,不僅是理解.這裡需要特別留意主體性這個現代概念,它正是一神教的遺產,只不過是用人類意志取代了上帝意志去決定事物應當是什麽模樣,什麽是對與錯的標準,什麽是應該與不應該的行為.主體性的絕對自我是現代一神論的信仰對象,主體把他人的頭腦當作知識論和政治問理由主體定義時,真理就成了知識論問題:當價值由主體評判時, 價值就成了倫理學問題;當主體視自身為獨立的絕對自我時,身份認同就成了政治問題.從中我們不難發現主體性與上帝之間類似"數學映射"般的一神論結構關係,因此將主體性視為基督教一神論的現代化身並不為過.而以主體性為基礎的現代哲學依舊具有強烈的宗教色彩,它在實質上不外乎是一種人類進行自我崇拜的現代神學.因此要想透過跨主體性來消除掉主體性的一神論烙印並非簡單的事.儘管當下的歐洲世界也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基督教社會,其實與完全的世俗社會也已經沒有太多差別.但問題是現代性已經以主體性的形式在人的心中建立了一所新式教堂,它繼承了一神論思維中的歷史觀和世界觀.基於目的論歷史的世界觀依舊在引領人們走向"文明的衝突" ,因為不論是實質上的一神教還是形式上的一神教,它的本質就是消滅其他神祈,是註定要與他教衝突的,因此這種衝突不只限於宗教的,還有文化與意識形態的衝突.做為新型目的論的歷史進步神話,與包含個人,平等和人權等概念的主體性現代神學一起,為神論意識形態制造了許多邏輯上與存在論上的謬誤,趙在書中表示對以"個人"為單位來定義現代價值心存疑慮.在他看來,個體存在只能表明它是如此這般存在,其存在本身 不能說明任何價值.趙汀陽認為價值必定是在互相關係中產生的,而孔子論述過倫理道德只能由任意兩個人的相互關係來定義.以人權為例,對人權的定義應當基於以相互關系為基礎,而這便是仁的概念.
作者並非故意強調文化上的差異.事實上東方所面對的生活和世界在大部分方面都沒什麽區別,只不過我們使用了不同的概念和信念去反思和解讀它.比如說,歐洲哲學是基於邏輯,理念,存在,本質,超越,永恒,真理,主體性,客觀性,結構與命題等概念建立起來,而中國哲學對道,變易,生生,關係,兼容,和諧,心,象,勢,仁,義,度等問題的求索差異極大.因此,真正有意義的不是去證明哪一種哲學是更為正確或者更好的.而是如何將這兩種不同的問題角度合理地且互惠地進行更深層次的重新提問.試圖去理解不同文化的關鍵詞不正是一個努力方向.但是文化之間的誤解和分歧仍然比共識多很多,這便是衝突的來源,想要知道衝突的可能必先理解聚點.
"聚點(flork point)是指一個人期望另一個人期望自己所期望被期望的事",這概念是趙汀陽從Thomas Schellings"衝突的戰略"中借用來的概念.我曾經看過Schelling的"軍備與其影響",知道他是一位專長在博議論的經濟學家,趙以這個聚點說明面臨衝突衝狀態的解決.要知道光是透過理性的讓彼此互相了解對方,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為理解不能替代諒解,換成白話文的說法即是,"我懂但不接受","懂"是思的問題,而接受是"心"的問題,光是懂,理解仍舊不足以建立跨文化交流,即便人們成功地在聚點上相遇,如果沒能在此發展出賴以存在的"兼容點"(compatible points),兩種文化最終仍舊會會分開或消滅對方.文化的兼容點是建立在彼此將他者文化的外部性內化為己的相互接受之上.一神論的確是關於世界,生活和歷史的最具有詩意的傳統解讀之一,但是如果它與普遍主義相結合,則會為世界製造出巨大的難題.也就是說,一神論本身是一個有趣的故事,但是一神論與普遍主義的結合卻成了所有人的悲劇.可用的聚點有很多,比如超越性,完美,未來等等,作者以為聚點就像一張鴨兔圖,同一張圖上我看見鴨,你看見兔.而我們(你與我)能否同時看見鴨兔?若能那必將是個兼容點.正如我們能否接受一位拜祖先的基督徒,或是身為基督徒能夠進廟捻香?其實東方社會現實中沒有排斥兩者共存,但是本地的基督虔信者確實完全的被一神論所征服,並不拜祖與拿香,這便是其間的差異,也是兼容點難覓之處.
然而,跨文化在當今世界卻成了一個困難,這主要歸因於被建立起來的文化邊界所形成的互相阻礙,在文明早期,即原初狀態下,文化邊界是不存在的,但是後來人們建起了文化邊界,用的是意識形態,政治,宗教,尤其是一神教,也包括後來成為思想方法論上的一神論.一神論在存在論層面上拒斥跨文化,因為一神論守衛的是唯一的神,或者,知識和價值的唯一權威,於是,文化霸權的追求壓倒了取長補短的文化互相建構.
一神論的思維模式長久以來被人們用於解釋世界和生活,被牢牢地植入歷史之中.並成為現代意識的深層結構.僅管基督教如今已經不再是宗教形態的權威和主導真理.而主要是文化符號和遺產.但是.一神論創造性地重塑了自身,以一種 更有效的方式轉變為現代性的深層結構.也就是說.在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和個人主義的興起之後,一神論的思維方式以主體性和理性知識的形式卷土重來.並在人本主義這個反對舊宗教的宗教中獲得了復甦和重生.人本主義通過將人類自我加冕為關於一切事物的知識主宰和道德裁決者.視人為類似於神的存在,其後果已經凸顯出來.高傲自大的現代知識已經不能持續性 .並且由於主體性,個人理性和人權等都基於未經證明或證實的前提假設.也已經無法繼續成功地為自身進行有效的辯護.因此社會科學曾經因閃耀智慧的光芒而振奮人心.現在卻逐漸顯露出它解釋人類社會,文化,生活和行為的可疑與笨拙處.社會科學往往對僅存在於理論中的事物解釋得很好.卻無法很好解釋存在於生活中的現實事物.這不是在貶低現代社會科學的價值,必須承認,在現代知識領域創造出來的成就大多出自天才之手,但在目空一切的一神論主體性的誤導下,偉大的發明並不一定是好的和對的.社會科學已經成為屬於全世界的現代公共知識.讓人感到無奈又可笑的是,除了占有絕對優勢的可疑的社會科學之外,人們無法再學習到其他“科學”知識,因為沒有別的選項可供選擇,因為一神就是排除了其他可能.現代知識的一神論地位,潛伏在現代知識之下的主體性不由分說地預設了人本自我主義的權威性和合法性.並且,對主體間性概念的探索也沒有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能夠終結主體性的獨白,因為主體性是人本主義為其自身和任何可能的主體間性所劃定的界.從這個意義上說,主體間性可以被理解為是人們對主體性這個虛構概念的相互分享和共同承認,並非是對自我封閉的主體性的救贖,而是對共有謬誤的集體認可.它更不是那種對身體的關注多於思想,或者對心理學的關注多於知識論的後現代轉向,對身體的更好理解似乎不全,可憐的靈魂有什麽幫助,就如同沒有哪種靈魂能夠拯救饑餓的肉體. 科學最新的進展是開始採用文化間性的交流方式,但是如果它仍啟蒙運動以來的現代一神論或人本主義所束和引領,因為它有可能對自我主義進行徹底懸擱,並在此基礎上開創出一種雖然未曾存在過,但是具有潛力的思維模式.不過針對你的 概念還有一個雖然小但並非無足輕重的疑問:僅管在各個文化間建立起來的交流可以發展出屬於所有文化的共通意,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說,有效的交流又必須基於先在的共通意.這似乎陷入了問題的循環.
而以個人主義為主體所形成的人本思想所能形成的價值,通常都是都在邏輯和現實上拒絕了任何超越於主體性之上的善的概念.從唯一的上帝到唯一的我,,好像沒有什 麽進步,趙汀陽認為這形成了以我為神的一人宗教,他有邊界,形成成個人的專制獨裁體制.它讓每個人都得以"合法墮落"來革命.作者認為所謂的個人主義不過就是個人封建主義,它借助被稱作天賦權利的個人權利,建立了每個人的自治領地和合法邊界,盡管如此局促和狹小,但在其中人人都享受著自己的獨裁,成為自己的小獨裁者.每個人的個人權利,獨立性和隱私都成為他得以行使寶貴的“獨裁”權力的確證,儘管如此可憐和微不足道,但在很多情況下,連這點小小的自由都會被證明是人們一廂情願的幻想.我多次提起個人權利邊界內的小小獨裁者,一神論牢固地紮根於人們的生活之中,成為難以撼動的思維模式,雖是以現代人本主義這種新的形式出現.令人擔心的是,作為人本主義的現代一神論可能會更加傲慢和危險.他追求必然性,絕對性,無超越性,令天下合一,只能一種標準的答案,於是乎科學,理性這種現代性就讓所有的東西趨於完美,沒有問題,而當人類沒有問題可問,他的存在性就無必要,因為真正沒有問題的機器,人工智慧將會取代它.
類似我們前面所用的"預付人權"觀點,即一個人的人全是由他過去做的事來決定.作者以"關係"來定義一個人在社會種的角色與位置,即一個人不適因為他主張或他是甚麼而絕對他是誰,一個的存在是因為他於別人的關係來界定.而由此出發的關係自身就是沒有界線的,是包容與被包容的,將這樣的個人狀態延伸的社會與文化上,自然沒有所謂的邊界性特徵,沒有獨裁,不是單一,更非一統,有可能性而無必然性,它是"多"而非"一",因為可能性,所以它是詩性的,也就沒有一神論的影子存在.
但我個人認為"關係"本身所構築的共同邊界就是'仁"的困境,它其實存在強迫性,壓迫性,單一性,甚至獨裁性,只要你仔細觀察中國歷史便應該能看出這點,個人主義者還能在主體性的範圍內自我獨裁,但是被關係鎖定的人,卻連突破關係牢籠的機會都不存在,除非離群索居.所謂"克己復禮為仁",都要克己了,哪裡還稱能說它沒有一神教的影子,這是讓我質疑與懷疑的.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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