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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墳之地:移民路上的生與死(The Land of Open Graves: Living and Dying on the Migrant Trail,Jason De Leon)

   書名"The Land of Open Graves"翻成"敞墳之地",聽起來文謅謅的,比較高雅,降維表達就是"曝屍荒野"的意思,搭上副標題,大致上能夠說明這本書要寫的是甚麼,關於移民的生死,卻可能曝屍荒野,說來也不算陌生,這種移民就是一般說的"偷渡"啦,不過本書不使用"偷渡"一詞,而以"無證遷移(Undocumented migration)"代之.偷渡的目的地是美國,這裡的荒野指的是美國與墨西哥間的一片沙漠地帶,索諾拉沙漠,本書主要聚焦於美國在1993開始施行"威攝預防"(PTD,Prevention Through Deterrence)的邊境政策後產生的現象與結果.

   簡單的因果連結就是意指自從美國施行PTD後,在美墨邊界的沙漠地帶間曝屍荒野的偷渡客數量快速增加.Jason De Leon一面採訪蒐集那些偷渡被捕者,或成功者的經歷,一面進行路線模擬,重新踏上那些偷渡者曾經經歷的路徑,試圖從路徑上的惡劣環境,從道途中被偷渡者丟棄於路邊的生活用品,甚至是從留在砂礫上的屍骨殘骸,來重塑偷渡者在生死間的遭遇與曾經的可能性.所謂PTD是指邊境巡警透過在城市近郊頻繁大規模的巡邏查緝,將"偷渡客"逼離原本穿越城市的路線,讓他們改道,把他們推向嚴苛的自然環境.過去的偷渡路線貼近城市,相對安全,如今被迫在險惡的沙漠中尋找越境路線,美國政府等同於把邊境治理的成本轉嫁給沙漠,以嚴苛的自然環境來恫嚇偷渡者的越境企圖.因而當偷渡失敗,偷渡者殞命於荒野,自然環境也能夠逐步消除偷渡者曾經的痕跡,從而讓美國政府免去被指涉殺人的人道危機,所以作者指涉PTD在本質上就是一個以沙漠的險惡為掩護的殺人計畫.

   在此處我都使用偷渡,偷渡客,偷渡者等詞彙,但本書皆以"無證遷移","無證移民",或"遷移者"稱之,這種用法有基準點本質上的差異.Leon是以人類學者的角度來書寫的,而我這種讀者是某國的國民,自然不太可能贊同偷渡的方式,即使換了一個'無證移民"說法,也不會改變它的本質,不過我能接受作者的用法,他其實並不同意"偷渡"這種詞語中的暗示,但這不意味這本作品存在同意偷渡的意思,關於Leon使用"無證移民""無證遷移"真正的核心概念是,即使要抓偷渡客或非經許可的移入者,也應該採用別的更文明的方式,比如等偷渡客越境後進入美國城鎮後再展開查緝追捕,而不是如PTD的策略般壓迫偷渡客遠離城鎮的路徑,轉道荒漠山野等險惡的小徑進入美國.因為大片無人跡的沙漠惡劣環境造成偷渡者的生命遭到非人類環境的傷害,甚至出現許多死亡,終身曝屍荒野且無人知曉,他不反對抓捕無證移民,但反對因為要抓捕而讓這些人命喪荒野,因為這是一種毫無人性,漠視生命權的方式,在他的觀念中,人擁有的基本人權不應因為政治單位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差異,所以"無證移民"或"合法移民"在這種人權概念下不該有差別對待,即人權與民主不該有"例外主義",所以他在本書並未使用偷渡一詞,更甚者,他想揭露美國政府就是利用這種無生命的荒漠,惡劣的自然環境當作殺人工具,且這些自然工具殺人之後,還能用自然的方式消滅分解受害者曾經的痕跡,與肉體,因為不是由槍械直接射殺更非美國政府掩埋,所以這些人的死就不能被歸咎到美國政府的身上,他對此相當不以為然.而我們慣於使用偷渡一詞的人,在心中可暗藏的想法可能就是這些人不但該抓甚且可能也不太在意屬於他們的人權,生命權,只是自己並不自知而已,加上我們對於偷者者的下場結果通常並不關心,所以也沒有太多主動的人權觀點來重視過這個問題.另外還有一個Leon想凸顯的重點,他指出無證遷徙者被美國主流社會鄙視,並汙名化,但同時卻又將自身先祖在18,19世紀由歐洲移民美洲的行為稱為"高貴"的開墾冒險,簡直是一種荒謬的雙標,在Leon眼中這兩個不同年代的遷徙本質是一致的.

   作者要呈現這些"偷渡者","無證移民"在這條荒漠路上都遭遇了甚麼,他以半小說民族誌的結構來寫作本書,"半小說"的說法很奇特,小說是虛擬的,但偷渡或移民是真實的,作者訪問了數百人,明明可以從其中挑選一兩個明顯個案為基礎來講述,何以仍要虛構故事呢?一方面是每個個案的背景,遭遇其實未必相同,構成他們進行如此危險的偷渡其實都有著這種,那種的原因,加上每個人路上的經歷又有差異,因此若不親身經歷,根本不可能寫出真實的狀態,即使是採訪了許多人後仍然如此,無法感同身受.他也曾發想是否能跟隨著一隊偷渡者還做為真實嘗試,但這一方面可能違法,且有害到偷渡者的可能.因此他只能藉由小說的形式來呈現,同時為了還原那些命喪荒漠者的遭遇,他還殺了許多豬放到那些偷渡者可能會行經之處,藉由暗中設立的攝影機錄影,看看這些穿上人類衣物的死豬在荒野中會受到甚麼樣的遭遇而最終成了一堆枯骨爛皮,然後再化成骨灰隨風消逝,藉以反映偷渡者死前死後的真實狀態.這種融合小說,現場環境加上這些偷渡者遺留在道上的物品屍骨,形成了作者所稱的他的敘述觀點:多物種民族誌,藉由人類與非人類物質共同構成的"異質集合體"來看"無證移民"者的路上遭遇.

   這種利用自然環境消除屍體抹去的人跡的方式除了讓必要的哀悼與葬禮無法進行,還打斷了社會關係的前進,因為人往生的事實被消滅了,使得一個死者究竟是生是死成了謎團?這種不確定性無法讓生者知曉,生者知曉後才會讓"生者之生與死者之死有意義",因為知曉後方能為死者在生者社群中重新安排位置.因此,這種死亡暴力令人困擾,它讓哀悼者永遠處於臨床心理學上的模糊失落(ambiguous loss)狀態,永遠抱著若有似無的失落感.既不知曉家人的下落,不清楚他們是生是死,這對 一個人來說是難以磨滅的創傷.這種模糊將悲傷凍結,讓人無法為哀悼畫下句點,這樣的死亡暴力看來將永無終結之日,因此PTD的效果除了造成許多人不性死亡外,還因此造就了許多陷於不確定惶惑的家庭.回顧戰爭,衝突和攻擊的歷史就會發現,死亡暴力是一種淵遠流長散播極廣的文化實踐, 也是一種可以輕易外包給動物,自然與科技的暴力.將某人餵狗棄置在沙場等死或塞進爐裡燒成灰, 這些虐屍手段都有一個介於犯罪者和被害者間的中間物,主要目的是對死者和生者構成不同形式的暴力.Leon透過鑑識科學和多物種民族誌意圖讓刻意不讓人看見的暴力現形,那些死於自然並暴露於自然的人的屍體會遭遇什麼?動物啃噬屍體又能幫助我們對遷移者死亡的政治本質有多少理解?PTD策略背後邏輯所導出的死後暴力,如何讓邊境穿越者以獨特的方式承受死亡,其屍體又如何受自然影響?Leon認為在屍體分解過程中看似自然的物理,化學和生物現象放進沙漠威攝"異質集合體"的脈絡下檢視,就會明白那些現象都是政治事實(polical facts),反映出無證者的生與死被賦予何種價值,而以上這些事實全刻在死者的骨頭上.

      在我們生活的世界裡,權力藉由創造距離和隱藏而運作,使得我們對進步和文明的理解不僅和隱藏那些愈來愈被看成身體和道德上令人反感的事物密不可分,甚至已經和這種隱藏成了 同義詞,遷移者困境在美國邊境政策的人道衝擊浮上檯面,證明了遷移者可能直面死亡與臨終,想在死人被異質集合體抹除之前瞥見他們全憑運氣,除了那些自然造成的傷害外,一個偷渡者在決定要前往美國時,這本身就是一個需要在經濟上,家庭上,身體上各層面吂上風險的事,因為索諾拉沙漠本身的地形複雜,白天溫度動輒40度,人行走其上很快就需要補充水分,而從墨西個邊境至能夠有了接應處至少需要步行2~3周,飲水,食物不足,以及路上的毒蛇,黑熊,野豬等猛獸的侵害,往往讓許多遷移者斃命途中.加上毒梟,匪徒,搶劫者也在同樣的路徑上出沒,正增添危險.由於多數人並不熟悉路徑,必須花大錢雇用響導帶路,而不少響導本身就是毒梟,劫匪假扮,因此半道上被突然出現的劫匪洗劫一空又是常見之事.而美國邊境巡邏隊又利用現代科技,無人機,紅外線,人類行動偵測器來搜捕遷移者,一旦他們抓到偷渡客,往往就地丟棄她隨身的行李,而偷渡者自身也隨著不路徑的深入逐步丟棄已經使用完畢的生活廢品,致使這條道路上充滿了遷移者的生活殘跡,這造就了一個能夠以物研究遷移者遭遇的空間,即研究寫作多物種民族誌的一個良好場域,成了考古學很好發揮的一的地帶.

     近年來,有愈來愈多考古學家主張考古學有助於了解當前的社會議題.這股名為當代考古學 (archaeology of the concemporary)的學術風潮最早可以回溯到1970年代,的土桑垃圾計畫(Tucson Garbage Project)證明了考古學對現代社會可以很有貢獻,對我們往往誤以為透徹了解的晚近事務提供嶄新的洞見.研究者使用發掘,遺址測繪和其他考古方法及理論,深入探討人工製品和各種社會政治脈絡與議題的關聯作為"當代我們的考古學",這個典範是深植於後現代化世界的不悦,包含了伴隨著對於人類,動物到環境的全球規模性破壞所產生的情緒挫折與創傷,這些亦已成為地球的日常的一部分.而將關注的焦點放在仍在發生中的爭議性社會現象的物質遺留,考古學能讓我們以有意義的新方法介入不遠的過去及其物質遺跡,得到在歷史,集體記憶或個人 經驗的轉譯過程中可能遺漏的新資訊,Leon於本書進行的無證遷移計畫這些年所使用的考古學方法,包括遷移者遺址的類型學研究,拾獲物品的 耗損分析,以及絕對到定年法(daring rechniques).其中定年法能幫助我們掌握秘密遷移這個社會過程的演變.2009至2013年,無證遷移計畫於諾加萊斯-沙沙比走廊地帶進行了四次田野調查,從341個和無證遷移或邊境查緝有關的地點收集物質和空間資料,從而 查依據位置,地點特徵,人工製品清單和遷移者訪談,將這些地點分成數個大類,其中至少包括營地:遷移者聚集和休息數小時到整夜的地點;休息點:遷移者短暫停留,用餐 喝水的地方;接應點:遷移者扔棄所有補給品,人口販子開車接走的地方;敬拜處:遷移者留下祭品以求旅途平安的地方.至於遷移者穿越邊界前於墨西哥出發的地點,則命名為越境發起區.有些發起區相對樸素,只有幾個空罐頭和水瓶,有些則比較複雜,除了火堆,有遮蔽的過夜區和規模不小的神龕,還能見到大量衣物和消耗品.遷移者,人口販子和運毒者可能在這些地方停留數小時到數天不等,等候恰當時機穿越邊.這些遷移的遺跡有助於研究,但美國政府以清除廢棄垃圾等理由有計畫地大舉清除在這區域間所留下的遷移遺跡,這也是當前採去此種研究的未來障礙,這也是PTD計畫裡最末端的部分,把自然沒有完全消毀的物證,透過人力全數清除,彷彿這些人這些事不曾發生,存在,異質集合體在這裡再度發揮作用.當這套機制運作完美,屍體會被隱形的怪物吸乾血和內臟,骨頭會乾枯碎裂,隨風飄散.當威嚇與抹除徹底達成,對於被失蹤者的認識與記憶就只能在故事,惡夢和褪色的相片裡尋找.不過,異質集合體有時也會被打斷,有些死者的痕跡會倖存下來,沒有被掩埋或遺忘.或許是酒醉的獵人不小心踩到吻著發黑金牙微笑的顎骨,或許是登山客不經意瞥見依然掛在乾枯手腕上的廉價金錶的反光;又或許是兩名脫水的遷移者帶著邊巡的回頭去找他們拋下的同伴.這些尋獲的屍體都帶著暴力的印記,而美國正是靠著這些不可見的日常暴力維繫南方邊境的治安.

      作者Leon認為造成這些人寧願拋家棄子,冒著生命危險也要穿越沙漠到另一個國家賺取最低薪資的原因其實很明顯:全球經濟不平等,政治動盪,戰爭,飢荒,政府腐敗,販毒集團施暴或放任資本主義,以及消費者對廉價商品與服務的需求.相關政治經濟議題數也數不完,並沒有簡單的政策可以解決.歸根結底,原因還是出在美國的口是心非,一方面需要這些能以遣返為要脅而取得的廉價勞動力,另一方面又不想讓無證勞工待在國內.美國民眾必須先察覺這個根本的社會經濟兩難,並加以解決,才有辦法認真改革移民政策.不過他這本書並不是為了解決非法移民問題而寫,只是想點出美國邊境治安手段的偽善與不人道,同時呈現美國邊境查緝措施對人身性命造成的巨大傷害,藉由揭開"威攝預防"的邊境管制策略的神秘面紗,揭露一個由異質行動者構成的策略網絡如何日復一日製造許多形式複雜的暴力.

       從書中的附錄數據我們知道自2000年到2014年從墨西哥邊界偷渡到美國的人數已經逐年下降,但這並不能歸因於威攝預防政策的效果,Leon認為這其實是反映美國經濟的衰退,與低階工作需求的減少.因為在索諾拉沙漠中的亡魂數也沒有因此降低,只是一再的被清理後再被添滿新的遷移者遺跡.而這也隱含著反映的美國國內的種族問題,與移民問題.從本書中所引用的幾個例子梅莫與路丘,克里斯提安,瑪麗賽拉,荷西等人,若不是孤身一人在美,過著擔心隨時被發現沒有合法證件被逮遞解出境,再試圖返美,就是以有親人偷渡成功在美生活,要越界去投靠.幾乎每個人都是一再的嘗試,被捕驅逐,再被捕一再的循環.雖然說,他們都宣稱是想在當地賺幾年錢滿足後返回家鄉,但很明顯的幾乎沒有人再成功的到達美國後經過工作多年還想返鄉定居的.顯然所謂的無證遷延的內涵仍是移民,只是他們都不是美國移民政策下需要的那種人而已.因此,我以為這種威攝預防基本上已經很難改變了,即使川普牆被叫停,也改變不了,一方面是因為異質集合體已經由美國擴到大墨西哥,這是由於偷渡者已經擴增到整個中南美洲的人都想從此處進入美國,另一方面是儘管經濟可能不如以前,但對這些無證移民而言,美國顯然仍比他自己的國家好賺錢,而政客依舊會利用這些無證移民的話題來追求選票,所以除了加劇種族間的敵視外,並不會有太多改變.

      這本書的書寫有其套路與邏輯,基本上半小說的風格利於閱讀,文風輕鬆但充滿情感,讀者應該會被這些案例的內情有所觸動,使用的學術語彙也不困難,作者已經交代他是寫來揭露政策暴力形式的本質,至於讀者想看的以政治解決這種困境的可能,目前應該是看不到的.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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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eculatort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