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的逃離(Замыслил я побег,Юрий Поляков)
"無望的逃離"是系列閱讀21世紀俄文小說的第七本,也是其中最接近預期題材的一本,所謂的後蘇聯時期小說.講一個共青團成員的後蘇聯時期生活,既是攸關於時代演變,也是有關於身分政治,作者是尤里.波利亞科夫.除了題材接近預期,這本的文風,結構,敘事,可以說是這系列選中最平易,輕鬆,簡潔,且易於閱讀的,甚至是其中是最適合影視化的,能看出它的通俗性適合普羅大眾閱讀.
"無望的逃離"講述的是44歲的知識分子巴士馬科夫三次試圖逃離家庭的故事.在他身上展現出無數蘇聯人在政治解體後重新尋求自我的過程,故事演化為一個中年男人逃離家庭的束縛來呈現.一次偶然的婚外情使巴士馬科夫深陷於找到情感出口的渴望,幻想與瘋狂.以世俗慾望填補心靈的空虛,消解精神的迷惘,成為巴士馬科夫日常生活,精神乃至對於社會文化心理的基本結構和內在動力,一種生命陷入僵固迷茫的非常態.但是,巴士馬科夫三次的離家出走嘗試,並不全然是因為失去了愛,而可能是因為事業不順,與家人齟齬,心情煩躁,或說不懂得理解愛而生起的種種副作用的出口,當然還有那種對中年危機的擔憂,甚至於是對即將入老年的恐慌感.但是,源於個人慾望的躁動需求與一個知識分子對家庭應有的責任間,無法達成平衡,沒有取得消解痛苦的出口.因此對一種臆想的遠離社會,脫離家庭生活的追求與踐行,只能導致他無盡的痛苦煎熬,以及自我救贖的失敗.巴士馬科夫從另尋生計與另尋快樂的兩個方向走出家庭束縛的嘗試,但卻未能消解對家的眷戀,對妻子的愧疚和對女兒的思念,與對一種能維繫穩定的家的生存狀態的渴望.所以主角人物源於精神危機的任何逃離家的渴想與嘗試都是無望的,這個以為只由逃離家庭才能獲得自我救贖的中年男人最終恰恰需要害是家的拯救.而從前面我們所談的時代,身分,一個是中年危機的救贖:家庭,另一個影射的則是巴士馬科夫被撤職共青團成員,一個知識分子的救贖:國家,另一種家庭的意思.
巴士馬科夫過了20多年無望充滿慾望的婚姻生活,他由黨政機關轉而科研所,再由下海經商失敗後屈就做停車場管理員,最後到銀行跳槽易職的求生存的經歷,他藉此逃避著充滿動盪,變異的社會.無望的雙重逃離構成了長篇小說故事情節的主幹.與此同時,在這部長篇中,我們看到了蘇聯及解體後的俄國黨政人員仕途的沉浮,科技人員為生存而鬥爭的艱辛,老一代蘇軍將校暮年的苦難,年輕一代的成長以及與命運的拼搏,不同女性個體的生命體驗.而這一切又都是通過一個個性情品格,信仰觀念迥異的知識分子個性來展現的.作者對巴士馬科夫家庭及情愛生活的描敘並非單純的表現成一個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中年知識分子的沉淪與墮落,而是以此來.展示知識分子在蘇聯解體這個獨特歷史條件下對生命本體意義在心理和生理層面上的裂變,小說裡以"艾斯凱帕爾"來稱呼逃離現象.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巴士馬科夫都是一個並不起眼的中層知識分子,他的人生經歷恐怕也與大多數蘇聯知識分子類似.在著名的莫斯科高等技術學校畢業後,有過體面的職業,包括在共青團區團委當過組織部長,在科研所任過研究室主任,在銀行做過技術工作.享受過政治與婚姻關係上的實惠,在機關,科研,商界和金融界有著美好的生活,但後遭遇意外誤解而被高層開刀祭旗而不得不離開.他貌似平實的精神氣質很契合他所在都市環境的生活氛圍.但以上都是表象,實際上他自負而又自卑,孤傲而又怯懦,不甘常人生卻又難走出平煛,這種性格與心理使他在人生道路上始終處於尷尬的地位,找不到自身在家庭和社會中的理想舒適的位置.以艾斯凱帕爾自嘲的巴士馬科夫在心理與生理上的裂變源起於對數十年家庭生活平庸,煩惱的規避,對生活中新奇,自由的追求.而這不也正與當時解體後的蘇聯社會狀態一致.社會轉型,價值觀念的更替為此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和充分的條件,也加劇了這一規避與追求的烈度.巴士馬科夫對生命本體意義這種追尋異化為的是要衝出家的藩籬和對身心的放縱.他試圖在情慾的滿足中求得沒有限制和束縛的心靈自由,這便是他一次次彈精竭慮,欲罷不能的情愛冒險的直接原因,然而這不僅是一種超現實的幻想,更是無望的逃離,他不僅沒有實現新生,反而不僅在失去家庭的溫暖親情,也丟棄了人格.
與奧克桑的初戀,與木偶劇女演員的苟合,與女學者的一夜情,與女同事經久不息的浪漫,與百萬富翁的年輕女兒的纏綿直至準備逃離海外,或緣於少年生活經驗的缺乏,或屈從於她者的引誘,或失足於衝動一時的慾念,或緣於與妻子的齟齬.但作為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他從來也沒有打算讓家庭解體,亦無拋棄賢惠溫柔妻子和可愛女兒的想法.就是在收拾東西準備逃離圍城的時候,他也沒認為這個家就會如此徹底地分崩離析,他甚至人沒走就開始捨不得妻子卡嘉和女兒達士卡了. 逃往海外的背叛念頭使他感到了對妻子一種揮之不去的歉疚,罪感隨著逃離時刻的臨近變得越來越深重,越來越不可饒恕,他覺 得自己彷彿成了世上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匆匆來去的淫棍,無論是在懷孕的女兒面前,還是在尚未出世的外孫面前成了一頭地地道道的豬瘦,而妻子彼得洛夫娜成了一個最最純潔的護愛守家的天使.種種偶然的失足掩蓋著他失去精神支撐後盲目而又荒唐的對日常生活中責任和義務的逃離,是一種厭惡現實後變相的報復社會和自己的怯懦,是在他失去了對己對人的關懷後負面人格的膨脹.在社會生活中他因一樁冤情遭貶,仕途的無望導致他對現實的失望和精神世界的空白.他迎合著市場經濟中的金錢法則,不斷泯滅著心中的尊嚴與正義.他在當停車場守門人時為討得一點兒小費而發生的心理裂變尤具代表性.如果說先前與顧客打交道時,他盡力克制著自己不將殷勤的微笑表露在臉上,事後還會為卑躬屈膝的行為悔恨萬分,那麼如今卻相反,他的阿諛奉承會給他帶來某種極度的興奮,因為如今這已經不能算是屈辱了,而 是一種需要智慧,技巧和鋼鐵般意志的內在素質.他曾一度在床榻上,電視前,酒杯旁虛度終日,為這一逃離現實尋找若理性的依據,在現實中需要一種堅忍不拔,無須忙亂,毋庸尋找自己在其中的位置,因為任何一個安於這種體制並習慣於在其中生活的人就會成為維繫這個可恥的社會機制的結構中的一顆釘.在這一無為的確有對現實的批判與抵制,然而,他在這一生存邏輯引領下的逃離不但沒有可能將可恥的社會拖垮,反而造成了他不斷遷徙漂流的人生窘態,在現實生活中的暖味,盲目和無為. 無法擺脫平凡人生中各種瑣碎的世俗困擾,既缺乏在社會轉型中一種崇高的理性標準來處理生存中的各種矛盾衝突,人與人的關係,不具備強有力的道德力量來批判時代的乖戾,荒謬,而是選擇了逃離作為其人生哲學.被逐出團委機關,科研所解散後的下海,找女人,去銀行,他在每一次與社會轉型有關聯的逃離中完成著人生的階段性追求.但他得到的每一樣東西都不能真正屬於他,他也同樣不能在他的所得物中找到心靈的歸屬感.放縱身心所得到的是更為沈重的心理與精神負累,孤注一擲的投入換來的是既往生活軌跡現在心頭的道道傷痕.他始終有一種腳被夾在兩條鐵軌之間的感覺,一趟可怕的變革的列車披著萬道霞光,呼嘯著向他疾馳而來.小說的結尾,期待著即將與情人逃往塞浦路斯的巴士馬科夫身陷妻子與情人同時來到面前的尷尬境地,情急之中跳進鄰家的陽台,不料卻從11樓上跌下,掛在了放在陽台上的木頭箱子上,生命定格在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狀態中.無望的逃離後漂流成了他一生命運的絕妙註解,這既預示了巴士馬科夫,也有政治上暗喻後蘇聯時代的國家發展的現況的意圖.
中年敘事中的逃離主題體現在多個方面.首先就是逃離政治.在整個社會生活中,政治是一種主導現象,而在政治生活的舞台上,中年人從來都是主角.有多少人為介入政治而殫精竭慮,又有多少人在政治的角斗場上鎩羽而歸.在當代俄羅斯文學中,中年敘事的一個重要聲音,便是厭煩了政治角逐的中年人對政治的逃離.在蘇聯解體前後的歷史時期,在文化轉型的歷史場景中,中年問題變成了一個社會理想化的中年期待問題.後現代語境將這一命題複雜化了,因為它往往與中年人的身份認同,自身重塑,自我實現的問題聯繫在了一起.中年是人生的收穫季節,到了這一年齡的中年人是社會的中堅力量,他們消除了年輕時代的青澀,進入到生活和生命創造的鼎盛期,在一定程度上引領著社會的價值取向.然而,中年又是一個充滿危機的人生階段,激情退卻,生命進程更多地受制於習慣的惰性,既有的思維方式.青年時代單純,真誠,令人嚮往的夢想緩慢而毫無察覺地變得模糊,甚至變得面目全非.於是,中年敘事由追尋轉化為逃離.
波里亞科夫準確把握住了後蘇聯時代羅斯人面臨的主要挑戰:生存危機,透過對知識分子在生存危機中的心靈裂變的描寫展示了形形色色的靈魂.作者密切注視著社會巨變中人心的傾斜,情慾與物慾的放縱,善良品德的困頓,惡德穢行的張揚,從一個獨特的視角觸及了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文化主題:當代俄羅斯知識分子人文精神的危機.在詠嘆的同時,也讓讀者從中看到了俄羅斯社會歷史風貌,社會形態,精神氣韻的曲折變遷,看到價值觀念,道德觀念,審美觀念的繁衍更替.然而,小說與現實主義傳統的血緣關係並不說明它藝術取向的保守和對現代小說所具備的先鋒性的拒絕.相反,它在敘事模式,人物體系和創作技法上表現出相當的前衛性.首先,作家對生活的考察與體驗超出了現實主義的範式.敘事模式完全打破了傳統的情境組接方式,而是以中心人物在一個上午短短數個小時中做蒙太奇式的來回跳躍,造成了當代生活景像的變幻迷離,讓清晰的局部,透過巴士馬科夫的感覺過濾造成一定的朦矓性,從而更真實地表現出大都會的生活氛圍與感應.其次他消解了傳統現實主義典型人物的塑造和對單個主角命運線索的關注,而側重於層面化人物群體生存狀態的整體把握.作品對回歸生活本真狀態的追求是顯而易見的.讀者可以發現作家對沉悶,瑣碎的庸常生活的無奈,默認,甚至寬容,從而大大消解了作者自身的主觀干預.其三,小說的技法也是多樣的.其中既有細節的真實,也有誇張與怪誕,既有意識的流動,也有多種色調的調侃,幽默和諷刺.大量假定性手段的運用,小說中不時出現有性的描寫,但並不低俗,這使得它看來傳統又前衛,在現實主義的血脈中融入了跳躍而不無凌亂的思緒,對生活本真狀態的追求,俄文文學厚重的傳統精神依然在作者的筆下徜徉.在高揚俄羅斯文學的人文光芒外,尋找人性的覺醒與回歸,充分展現了在現實主義路徑上新的追求與創新.
小說為讀者營造了一幅生動鮮活後蘇聯時代一個共青團成員知識分子心態異化裂變的圖畫.發出了對文化人靈魂的詰難.巴士馬科夫逃離現實,躲避崇高或許是因為時代的演變讓人開始缺乏了理想,激情與希望.在一個嶄新的,以物質導向為主的,充滿醜惡,苦難,而又以政治,經濟強力為生存發條的時代裡,或許該讓人擁有軟弱的權力與空間,但它不應成為逃離的藉口,更不能成為人對新時代困境唯一的應對方式與看法.這或許是小說想提供給讀者的一個啟示:失去人文關懷而膨脹負面人格時,會如何消耗真理與智慧,並創造巨大的精神廢墟.而這些觀點與描寫都將為後蘇聯時代的人們提供一項犀利的現實警戒.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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