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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址(李銳)

     進了幾本李銳的作品,先看"舊址","銀城故事",而"萬里無雲","張馬丁的第八天","厚土"等則先保留,待未來某時再看.

     "舊址"如字面的意思,一個人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可以寫作舊屋,但沒有,可能已毀壞重建,面目全非,可能人去樓空,倒塌傾頹.也可以寫成舊家,但沒有,可能物換星移,家族凋零,或逢大難,早已遷離.總之,舊址就是一個曾經住過的地方.小說"舊址"既指著上面的所有意義,也包括著容納舊址所在的城市:銀城,與它所在的國家.這是一個家族三代的遭遇與故事,當然也指著那座城市與那個國家的故事.

      一個家族的故事固然不錯,以今日的眼光,這類故事都有差不多的套路與橋段,小說或影視劇已做過無數示範.但30年後來看這本1992年出版的作品,仍舊能激起許多的想法與情感探索,畢竟作者創作當時的社會的眼光與空間不一樣.以今日來看它的故事顯然"老套了".一個販賣井鹽發家的銀城李家在1920年之後跟隨著大歷史的變動而衰亡的歷程,時代傾軋中人如螻蟻,作者明顯的拋去或避開了那種政治對錯的探索與批判,呈現的是個體生命的渺小,卑微,在大時代裡的無能為力,在洶湧的波滔裡隨勢浮沉,最終遭淹沒,它文字裡沒有太多對於時代的不滿與控訴,更多是一個個小人物需要面對的殘酷場景,與它的結局,這應該就是作者要的效果.

      李家是銀城的大家族,到了李乃敬當家的這時看起來仍稱殷實,但實際上祖業已逐漸沒落,不得已他必須找尋外援結交以便拯救家族的衰亡.一個是留洋回國專賣油礦致富的白瑞德家族,一個是由地方軍閥成為政府軍長的楊楚雄.侄子李乃文加入了共黨成為銀城地下黨的領導,並與白瑞德的女兒白秋雲私奔,而走向大時代裡的一路.姪女李紫雲則在楊楚雄的設計下嫁走向了時代裡的另一路.國共之爭不是小說的重心,甚至完全沒有篇幅在寫這種實際政治內容.作者用心營造的是一個人選擇了一條路之後,他是怎麼走的,會有怎樣遭遇,起伏,結局,而該如何呈現而已.政治不是重點,呈現的是人浮於事的艱困,你李家族長有了選擇,那麼就有對應的狀況,可能就此再起,亦可能一蹶不振.而這一切未必能盡如人算,耗盡巨資開鑿十多年都未能取得滷水的深井,就在要屈服他人之前緊急貫通或是命不該絕,但好不容易費盡心機得來的男娃卻未能留住,說死便死.小說裡的絕對殘酷是人間眾生相,軍閥殺人,政府殺人,文革殺人,反正都是要死人,怎麼死,基於何種理由,那又有何差別,留下,去台灣,移民美國.最後都是唯一的一條路,亂世之間人如螻蟻.

      一個陰盛陽衰的家族,男人雖然當著家,但實際上只有表面上的興盛,雖然不能稱之為牝雞司晨,但即使族長李乃敬自己都沒想到要的子嗣,正堂白楊氏居然主動設計自己的表妹當填房幫他弄了房姨娘,堂堂族長只能在妻子的擺弄下順水推舟.而這姨娘柳瓊琚一樣智計決絕手段毒辣,一招請君入甕便破了白楊氏的詭計,吊死了個文達,這可是個的連人事都未曾嘗得便身死異鄉的年輕男子,堂堂一個族長在銀城人人敬重,不想背地裡卻也有難言之隱.姪女李紫痕以線香毀容表態養弟妹,孤身成為地下黨的聯絡人,而白秋雲直闖督府舊愛人私奔,加上李紫雲的自我犧牲為了家族的存續,這些說做便做,殺伐決斷毫不遲疑的女性相比小說裡的男性人物,固然是有陰陽反轉的暗示,也明示著新時代裡主掌人類前途的樞紐不同了,表現著那些靠著算計,權力,槍砲,武力,一眾男兒的機關算盡卻逃不出大時代的魔掌,而女性依隨著自身感情的波動而抉擇著他們個人或家族的未來與生活,儘管她們也未能逃過那個風雲變幻時代的魔掌,但好歹能留下傳承的命脈,儘管四散飄零,人都從銀城成了京生,但終究讓生命已另一種形式來延續.

      這是一個充滿隱喻又想避免說教的故事.當李延安收到自弟弟的來信得知母逝的消息.一旁的新婚夫婿放羊鄉巴佬歪歪聽到便扯了白布要帶孝,她一看"你怎麼也搞起這套封建迷信",歪歪說"在咱們農村最看重的人就是兩種;生自己的,自己生的,老人死了不戴孝,那不成畜生".看到這段我差點笑出來,明明是要下鄉向貧下中農學習的知青,要跟走資父母劃清界線的子女,卻當面嫌棄起貧下中農的封建思想.而這明明就是一面諷刺了革命的意義,"咱在搞啥?"的思維居然都未曾興起,一面也諷刺這個被改造成功的"女兒",這名女性與前頭她家族裡的其他長輩女性大不相同,一個已經放棄單靠情感,隨自覺選擇而行轉向理性主義靠攏的一個新革命女性的另類悲慘的開始.但這難道便是李乃文一開始加入地下黨所要追求的嗎?革自己家庭與家族的命?畢竟李家正是一個標準的不正確的地富反壞右家族,是這場革命絕對要剷除的對象,這他一開始便該知道的吧?!抑或是他根本未曾真正的理解他的革命是要做甚麼?有甚麼不好的可能?只是隨大時代變革的反叛之聲而沉浮著,只是搭上隨著新潮進步的主張而起的順風車,速度雖快卻沒先明白它目的的方向,於是乎儘管他當上副部長還是必須因為這些當年未知的結果而邁入悲慘的終點,或是理當明瞭列車的終點,而這一位被革命成功的"女兒",就是他李乃文最大的成果,是舊址上蓋起的新房.

     殺人死人,並一再反覆,文革只是其中的一個"有名字"的革命,銀城每一次的動亂,是軍人開頭,抑或工人開頭的,還是文人開頭的,都是革命,最終的結果都是要死人,正午被綁赴江邊集體槍決的,夜半在家門前被棍棒打死的,暗室裡受不住遭設計偷情失敗遭逮的羞愧自盡的,清晨中在眾人批鬥下憤而投水的,或是下放勞改羞辱中久病吐血而亡的.一種感覺油然而生:這不是革命,這是宿命嗎?小人物的宿命!土地上小人物的宿命,即使你最終位居副部長,即使是銀城販鹽富戶,在大時代的洪流裡也是個小的不能自已的人物."舊址"的人物頻繁上場,下場,轉瞬即逝,與其說是批判革命,還不如說是怪上了人類進步的歷程,或是歷程中的一切.批判是絕對的,但作者偏要我們忘記那種制式的反應,寧可讀者留下關於恐怖孤絕的印象,關於無情的世事.性別的革命,家庭的革命,情感的革命,到集體的革命,柳瓊琚耍點小手段完全不動手就能殺了一個人,人命的脆弱又豈只在槍砲鋼鐵中瞬間消逝,現實無情的摧殘的人情一樣能致命,一個人的好意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毒藥.理是這些理,但小說卻偏不要說直接說這些,而要拿現實的殘酷來向我們展示這些,來折磨毀盡讀者最後一點的希望,即使如李紫痕那樣深廣不懈的愛也只能成為山道邊的一培土,無人知曉而已.

     艱難中有情有愛最終成功是主旋律,官方吹捧;艱難中含悲留恨邁向死亡,世人避談."舊址"自然不會受到太多重視,到了現在人們更加忌諱談及自身在集體言行不名譽的年代裡的做為,它在眾人眼中就更加顯得老調,格式化,與臉譜化而避談了.這也是人心恐怖之處,對於曾經普遍人為劫難的遺忘,甚至加以曲解,汙衊,而往往只有當下一場明顯的磨難現身,這已被埋藏遺忘的聲音,影像才會再次響起,重映.眼下正是人們驚恐於新的戰爭是否會加劇演化將悲劇擴及它處他人的時刻,也許"舊址"裡可以向我們提供一些可能的聲音.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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