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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劉以鬯)

      這本挺奇特,目錄頁就幾行,<對倒>短篇小說,後接<對倒>長篇小說.原以為應該就是蒐羅兩篇無篇名小說的集子,事實還真是兩篇,不過卻是同一篇小說,都叫"對倒".短篇是長篇的修剪版.長篇"對倒"原是登在報上連載的,連載結束要印單刊,作者將10多萬字的長篇濃縮為2萬多字的短篇,濃縮的目的一方面看來更簡潔,主要是為了讓主題更突出."對倒"這個詞整個小說文本都沒有出現過,只在主角淳于白回憶小時情景時出現"南溫泉的小學生向郵局集郵組購買紐約版貳元郵票,購得中心倒印大變體,成為華郵大珍品之一",查閱了一 下才知道這個東西就是對倒:一正一負對倒相連

      外型相同而對倒的圖樣,從中間摺起來,就是完全一致貼合,但偏偏它倆就是分離,只剩郵票間的鋸齒相連,也就形成了完全不一樣的狀態.這具象很好說明了這個故事,不,應該說這本小說的結構.若從兩位主角交集來說來說實際上它是個沒有太多情節的小說,它講述的是一個老先生淳于白,與一位女孩亞杏某一天的生活,他們就像這對島的連體郵票一樣,那麼相同,卻又完全不一樣,唯一面對面的交集就是在戲院裡比鄰而坐看了同一場電影,但也未曾搭過話.

      但鋸齒相連絕的"對倒"不只同場看戲而已,事實是這一天的生活裡,女孩差點撞上剛搶完金店的劫匪,老頭子也在不久後路過那裏聽人說其劫案,老頭在飲食店看著一位父親教訓自己正在哭鬧的孩子,而這一對父訓子的場景在戲院票口重演時,恰好女孩也在那裏.女孩看到了賣馬票的,有了番自我發財的奇想,老頭也看到同一個賣馬票的乞丐興起卻是另一種錢不值錢的追想,老頭路遇老友邊閒談憶舊邊吃了頓豐盛的酒樓飲食,女孩則不幸運地遇上了討厭的亞財,吃不下母親的晚餐.女孩見到了車禍場景,老頭隨後也看到了受傷之人.到了晚上女孩做了個恐怖的夢,老頭也做了個夢,卻是一場春夢,也就是一前一後,雙方在當日經歷了太多相同的狀態,亦步亦趨,看見一樣的事件,景物,甚至遇到同一群人,然猴這些人事物各自誘發了他們各自不同的反應與想法.是以,能從長篇改為短篇,"對倒"代表象徵性的意思不變,結構如此,只是圖形變得更簡潔.

     淳于白跟亞杏在當日的確從各個方面都形成了"對倒"狀態,這是結構的,但若從時間軸來看,就更有意思了,亞杏是個未滿20歲的女孩,尚無婚配,連男友都未曾交過,也不曾出街工作過,鎮日閒晃.淳于白則年過60,靠收租維生,不需再為五斗米折腰,早已離婚,兒子在美.此時若將人生比喻成上山下山,亞杏在這一頭上山,淳于白在另一頭下山,,它們各自離山腳與山頂的距離是一樣的,形成了對倒.對亞杏來說向上看,長長的未來看不到盡頭,後面的起點才剛剛經過,所以望峰不回頭,但是對於淳于白來說,向下看一路到底已經很清楚,沒甚麼好看,只好頻頻回顧過往來時的美景.對稱而又相聯.淳于白是老年,而亞杏是少女.淳于白坐享房租收入而不用謀生,亞杏則生在非常清貧的小戶人家.淳于白靠回憶過去活著,而亞杏則靠幻想未來活著.淳于白的回憶是灰色憂鬱的隱含著各種情懷際遇的,而亞杏的幻想卻是簡單透明而又極其庸常的.他們都喜歡攬鏡自照,殊途卻同歸,淳于白有無限回憶,但現實裡已一無所有,至少沒有未來,因為他的所有都在過去裡.亞杏有無限幻想,同樣也是一無所有,沒有看見未來的能力,只能幻想,現實正向她逼近.

      亞杏是土生土長的青春少女,不讀書,不做工,整日沉溺於幻想,聊以度日,幻想做老闆娘,幻想嫁有錢人,幻想中馬票時該如何買房買車,該怎麼請佣人,怎麼學煮菜,幻想成為大明星.就算只是看到街邊牆上張貼的招紙,她都會想"我會不會嫁給一個開工廠的老闆?如果他是工廠老闆的話,我一定反對貼街招,他可以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可以在熱鬧地區裝霓虹燈,可以利用電車或巴士做宣傳".每次幻想自己未來的另一半時總是很英俊,一定要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看到販售馬票的中年男子,又想著要是中的話,我就可以快快活活過日子了,在服裝店裡看中意的幾種新潮裝一下子就可以全部買來了.能買三層新樓,兩層在旺角,一層在半山,自己與阿媽住在港島.旺角的兩層則交給阿爸收租.每每照鏡子時,她又無法克制的認為自己比陳寶珠更美,沒有理由不能成為電影明星.自己比姚蘇蓉更美,沒有理由不能成為紅歌星,而她想做紅歌星的初衷也僅僅是遐想著會有許多像柯俊雄,李小龍,狄龍,像阿倫狄龍那樣英俊的男人來追求,這些男人會送大鑽戒,這些男人會送大汽車,會送大洋樓,這些男人會送很多很多東西.亞杏的幻想與她的現實生活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亞杏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每天中午出街,要到深夜或凌晨才回家,沒有人知道他在外邊做些什麼.而當支撐全家的母親也逐漸捉襟見肘,要去找亞杏的姨媽借錢從而應付房租,活在明星夢裡的亞杏完全不能體會,面對母親做好的燒肉炒菜心,豆腐煮魚,亞杏表示已經吃膩了,當母親問她想吃什麼,亞杏只裝沒有聽見,不答應,她想起的卻是魚翅.

      相比之下,這位外來客淳于白來港近30年,當亞杏想起魚翅時,他正吃著石斑,白灼蝦,鮑翅,正跟老李談炒樓炒股,當他看到賣馬票時感嘆20多年前中馬票可獨資建新樓,現在中馬票買山頂一個單位的新樓也不夠.當他路遇遭劫匪搶劫的婦女先是躲得遠遠的,還不如亞杏一時興起的勇敢.如果他倆都是算是香港人,香港在他們眼中可是不一樣的.對老頭來說,香港的一切是鏡子,他看到是香港的自己,反射的卻是上海的自己,他只能在鏡中找皺紋,找回憶.對於女孩來說,香港是水晶球,她看的是自己,未來的自己,想像中的自己,亞杏的爛漫在對倒的淳于白那邊成形了一種天真,但這種天真在越來越多的高樓,越來越高的房價,越來越多的人之前越發蒼白,因為她只能去工廠當女工,在母親的要求下,儘管有各式的想像,她終究現在還沒嫁給有錢人,還沒人找她出唱片,還沒人邀她演戲,在現實裡她的無力與淳于白差不太多.兩個主角都生活在香港,一個是外來的流亡者,一個是本地新生代.一個是年長男性,一個是青春少女,一個富足一個貧窮,一個反復回望過去,一個時刻幻想未來.過去和未來的兩個面向都是對當下現實的厭棄,不能滿足,現實之為蒼白,貧瘠,混亂,淪落,前者是大斷裂下的脫軌,後者則是價值的潰敗與迷茫.

      淳于白的過往是不可尋的家族,國族,他是被舊日被連根拔起四散飄零的個體,他已成年,習慣,傳統背在他身上留下了記憶,像古代大家族的子嗣,他自動成為某種的文明承載者,自身的包袱或它者的包袱.而亞杏是年輕的無根族,唯一受到的影響就是香港商業文化所創造的新價值觀,是影視,時裝,是俊男美女,是一切的物慾最高級.她沒有傳統,沒有過去,也能說她沒有傳統文化,更沒有它背後的文明,連父母的辛勞或詭異都不在她的中心,她的愛欲全是資本主義創造出的本能衝動,她沒有深度,更不會想到意義與文化的東西,慾望出於匱乏,她沒有淳于白的包袱,卻也沒有任何根基,所以她可以夢一樣的到處巡禮,卻不知苦難就要來了.同樣的,淳于白的兒子去了美國,也已經父子疏離不再來信,甚至連聖誕賀卡也沒有,這似乎也是一種後殖民暗示,無根族的飄零,淳于白的傳統,包袱也就只能停在這裡,再下去將是大洋彼岸另一個故事了.所有的包袱都會被棄,只剩物質主導的新興宗教清洗一切,在這個地方持續下去,樓越來越高,房越來越貴,這是兩代香港人在時代裡完成了價值轉換,這是香港,就歷程來說,由酒徒老劉到淳于白逐漸走向消逝,這應該是作者對自身經歷投想的情境演變.

       雖然短篇就能表現出"對倒"結構,但長篇的補遺也挺好的,對於人物的深度與立體化提供較多助力,且多了點故事性,閱讀感受也不差,我是覺得兩篇都看也無妨.這種精巧的結構安排後來在電影上常見到,劉以鬯當年以此為體雖然不容易,但缺乏傳統意義上所謂的"故事",可能會比"酒徒"少了點大眾讀者吧.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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