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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藥貓理論:恐懼與暴力的社會根源(王明珂)

      書有個吸引人的名字,即使不想看,也會好奇甚麼是"毒藥貓".它指的是某個能施妖術或變成動物害人的女人.當某個人或女人被旁人視為是"毒藥貓"時,眾人便有"正義正當"的理由奉旨將他或她殺死,因為眾人會恐懼若不先殺死"毒藥貓",將來必為"毒藥貓"所害,這就是毒藥貓理論.至於被指為"毒藥貓"的人是否真的能變成動物或施法害人根本不重要,無關宏旨,更不需要是事實.透過指涉他人為毒藥貓便能開啟以正義之名正當殺人,武力相向的藉口,而這正是現代社會暴力,與恐懼的一種表現,相對於"路西法效應"是源於統治階級的指令,以法之名執行暴力殺伐,"毒藥貓'更尋求於公權力體系外的親族與社群私人的暴亂力量,此兩種暴力引發來源便是我們在維琪政府或其他極端統治裡會見到的現象.

      當然,現代社會不可能出現指稱某個女人是毒藥貓的事情,一方面是教育普及,初級的科普知識讓人知道人幻化成貓或動物生理上的不可能.一方面是相對過去的性別意識抬頭所致.但"視某人為毒藥貓"的這種行為並未消失,是以另一種型態出現.為某些人貼上標籤,然後再以此壞標籤有害社會為名,將其殺害或是入獄.或者這麼說"指稱某人為毒藥貓的行為"的並不止於作者王明珂做田野調查的川西羌族村落裡,也不只在近代的1950年代,它應該是個人類社會長期存在的普遍現象.這本書的概念挺重要的,在現代社會裡能"領頭帶動眾人指稱某人是毒藥貓"的必然是有話語權的人,政客,媒體人,名嘴,作家,出版人可能是貼人標籤,創造毒藥貓最容易且最頻繁的人.而具體如麥卡錫主義時期的各類污衊案,又如戒嚴時期指涉某人是潛伏的"匪諜"或現在流行貼某人是"中共同路人"標籤,就都是"毒藥貓理論"的真實呈現,因為接下來便見到啟動殺伐他或它的工具了.

      重點是為什麼會有"毒藥貓理論"的現象?答案是"恐懼","利益分配","純化與同化"三種因素交錯.從上面的"諜","同路人"等名詞可以看出一個關竅,它都屬於敵我之間的一個中間物,它實體大抵不在敵方,而身處在我方,或是敵我交界的地帶,而人們畏懼於這種中間物,或是恐懼於中間地帶亦敵亦友參雜可能衍生出的問題,這些應該都是延續王明珂老師關於"邊緣地帶"研究的延伸.所謂的邊緣地帶研究大抵是這麼來的,那些處於兩個部落,族群,社群劃分界上的人或人群,可能因為血緣,地緣,親族,文化,習俗等種種原因,是不可能如它們各自的中央地區的人身分那樣涇渭分明的,在邊緣地帶間兩邊的人,可能按某個標準,兩方是不同人群,不同族,不同社群,但是按另一個標準,兩方卻又是同族群,同親族,甚至是共祖先.但是這種多元混雜的身分在中央地區裡的人看來卻是可疑的,危險的,潛藏傷害自己的殺機與因子.這裡所說的部落,族群,社群可以是早期所涉及的只以地理位置劃分為主,也可以概換到今日為虛擬的,想像的各類身分的差別,比如階級,文化,政治,國族.因此邊緣地帶研究可以從王老師關於漢蒙交界,漢藏交界,定居農業與游牧交界的實體分界等研究,到文化,姓氏,族裔,政治等虛擬想像上的各種身分交界,有混居的實體邊緣地帶,自然也有混合血緣的人,或是混合的文化,習俗,宗教的虛擬物界,所以敵我的邊緣未必在地理邊緣,它也可能就在地理上中央地帶發生,而害怕的是敵人敵對觀點,身分,政治,文化等突破邊界,恐懼於它的可能攻擊汰換,便是"毒藥貓理論"產生的源頭:恐懼被殺被消滅,所以要先下手為強,藉由地利人數多之利,消滅少數的"毒藥貓".

       "恐懼"只是其一.牽動製造產出"毒藥貓"的理由之一更是為了"利益分配"的搶奪.因為即使處於邊緣地帶,他們與在中央生活生存的人仍然共享同一資源,利益,包括權力與經濟利益,土地,別人少拿自己就能多拿,既然處於邊緣地帶者有一個說不清楚的身分,可疑的言行.既然生在同一地理,國族體系下要爭奪資源分配,又有這樣的一個眾人對"毒藥貓"恐懼的心理在徘迴,這個說不清的身分就是很好的殺伐藉口,加上毒藥貓常被視作是與主流社會無關的"女人":既代表弱勢,又表現出少數的特色,自是最容易被消滅,壓迫,而將其利益擠出,搶奪的對象,自然可以被某些人拿來運用.而這裡還有一個文化指涉,在羌寨村中的毒藥貓通常是一個"女人",這是因為在田野調查裡,羌族的女性有特殊的服飾做為區別本寨本村人與它寨它村人的功能,透過服飾的限制,女性無法遠離自身所居的社群,因為某村服飾的特殊性到了鄰村必然被視為是外來人,也就是邊界之外人,容易被堤防,排擠,因此女性難以走出村界所在,能全身心的完成男性規定的家裡重要的農事,家事,因為只有做好這些才被視為是一個標準的好女人,同時又因此明顯的被區隔在該村主要正式的政治,社會,商葉活動之外,其實她的存在原本就是男人眼中的"異族",必須提防,因為從田野的調查中,這些女性都是從上游的鄰村嫁來的,在沒有忠誠證明根據之前,仍是被懷疑可能是有問題的,基於利益或安全理由都是.因此,"毒藥貓"的現代社會替代可以說是上述羌寨原始男性社會壓迫女性毒藥貓的另一種託辭,形變,或說用雷同的方式讓那些邊緣地帶的人穿上類似村寨女性特有服飾的"外衣",藉以顯示出他們與其他人的不同,雖然不能因此讓乖乖地從事農,工,商業或規定之事,但讓人知道他是毒藥貓可以藉此提醒其他人,遠離此人便免與他接觸可以讓自己更安全,且可以因此讓毒藥貓遠離關於主要的政治,社會,與商業活動,與決策利益.是利益分配下避免可能被外人瓜分下而執行"毒藥貓理論"的必然做法,只是它由單純的女性身分轉移到其他人的"身分畫分"上去了,本質上都是壓迫與阻隔的概念而已,為了安全恐懼,與利益分配的獨佔.

      第三種因素維"純化與同化".藉由限制女性的行動,保住了他們"貞潔"的可能性.當然目的不是甚麼高尚的.因為在羌寨坐落的位置分布上,本來就存在一種他們自我認定文明進化的程度排列,上游接近藏族交界附近的社群被認為是愚蠢,下游貼近漢人所在地區的社群又被視為是刁狡.強調其中一重要背景為村寨各家族的血緣純淨概念,在村寨生活中,男性父系家族的純淨觀念非常強,深恐自己的血緣被上游的"蠻子"和下游的漢人污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純淨主義?主要就是資源太緊張,大家都要維持生存資源的邊界,也因此要維持家族血緣邊界,族群之間也一樣,越是資源緊張,越要強調邊界,而村寨裡面也不是鐵板一塊,認為始祖為兄弟的各個家族,彼此親近,合作,但又區分,競爭,有敵意,在純淨主義的氛圍下,當外面的壓力加大,村寨裡面各個親近人群之間的敵意也會增加.而代換到今日,這便是極端國族主義所宣揚的那種形式,"清除","毀滅"猶太人,圖西人,或是印尼華人.因此毒藥貓多數是女人的暗示潛藏著這種血緣純淨的概念,同時毒藥貓傳說中可以殺死丈夫,兒子,但是絕對不會下要殺害自己母族的父兄,這隱然就有某種"敵人"潛伏的概念,更擴大的解釋便是若不消滅她,就會被她背後的社群給消滅或同化,所以毒藥貓的存在便是一種隱隱地豎立起敵人就在不遠處,必須提防小心的警醒標誌.

       透過田野調查,王明珂發現在親近的鄰里生活中,大家對外界"蠻子"的恐懼,造成內部各家族群體間的不安與矛盾,化解危機的一個辦法就是,找一個代罪羔羊,大家集體施加暴力於她,如此群體又能團結起來,外界壓力也因此得到消解,這就是藉由尋找代罪羔羊來凝聚團結,因此"毒藥貓"的產生大抵上的目的在於促成一體性對外的村寨或社群,因此有所謂"無毒不成寨"的說法,意思就是毒藥貓固然可怕可惡,但是一個村寨裡沒有毒藥貓可是不行的,那將必然維持不久.毒藥貓傳說是在孤立的村寨生活中,人們對"邊界之外"的猜疑和恐懼下產生的集體暴力現象,但他們對毒藥貓的集體暴力,不過就是閒言閒語,沒有對這些女人施以真正的肢體暴力,更不曾殺害她們,在西方社會,女巫傳說也很普遍,歷史久遠,但真正獵女巫,燒女巫也是特例,只在特定時代,特定地方才會發生.這種發生在人們封閉的村寨生活中的集體猜疑,恐懼與暴力,並沒有成為過去,而是化為各種狀貌存在於當代人類的社會與國家裡,找尋"毒藥貓"的觀念並沒有消失,在對外邊界分明,對內講求成員皆純淨如一的人類認同群體裡,國族,民族獨立的尋找與建立始終都存在著定義與搜捕"毒藥貓",並且對毒藥貓是以較羌寨殘忍幾萬倍的手段來虐殺毒藥貓.這種人類恐懼,猜疑與暴力的產生模式從未消失,網暴,或同溫層都是這樣的產物,始終不變.

      在內外壓力不斷加大時,只能找一個代罪羔羊來消除緊張了,但"毒藥貓理論"與代罪羔羊還是不太一樣的,代罪羔羊在他人眼中被認為就是一個有罪者,及罪惡的根源,因為可能人們根本沒能力找到真正的罪惡或恐懼的來源,只好找一個替代羊作為標的.但是"毒藥貓理論"就不同了,人們其實是明顯知道真正的大惡,與自己心中恐懼的敵人是誰,它在哪裡,但是人們不敢越界去找"正主",於是便在自己的領域範圍內或邊緣地帶製造出一個"待罪羊."中,而這理論一個重點是,認為人們心目中有"內部的毒藥貓"和"外部的毒藥貓",並認為兩者可以相結合,人們把身邊的女人當作內部毒藥貓,其實是因為他們害怕遠方的毒藥貓,而又常常把兩者聯繫在一起,藉由憎恨外部毒藥貓而痛恨內部毒藥貓,而常見到內部毒藥貓的言行時,又加深他討厭與痛恨外部毒藥貓,如此兩種惡感相互強化,於是原來在羌寨中沒甚麼大不了的毒藥貓,到了文明世界反而成了十惡不赦的絕對"毒人".

      我們前面讀過劉仲敬關於"民族發明學"的觀點,其實透過王明珂研究的邊緣地區政治現象就大略可以猜出提出"民族發明要接近真實才越可能存在"的概念基本很難實踐,邊緣地區的混血混居永遠是讓民族發明切割不完的"春風",它代表的就是不純淨不接近真實必須再切割,產生新的民族,所以最終可能就是走向"個人""個體"而已,因為只有我自己對於自己來說是最純淨的,無危險的,連像羌寨這種幾十戶人家的地方都要弄個"毒藥貓"來增加生活上的困惑與猜疑,更大的社群又該如何?"毒藥貓"產生的本質是對於邊界之外人事物的恐懼,那麼越多的邊界,是不是就會有越多的恐懼,越多的"毒藥貓"?而這個邊界不一定是實體的疆域邊界,也可能是文化的,習俗的,性別的,政治的,國族的,或乃至連消費品牌的都能創造出一個敵我分明的邊界.而現實的世界裡,自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到烏克蘭在近十多年內連續戰爭,不少新的移民合法或非法越界的都有離開戰區進入歐亞其他國家裡,而移民往往成為這些被進入社會的邊緣人,他們是社會暴力的受害者,在受排斥與猜疑的情境下,移民社群也容易成為製造新的恐懼,仇恨與暴力的溫床,各國內部亦多有因此在階級,世代,民族,政黨,宗教或教派等分界上發生衝突問題等之各種人群矛盾與衝突,所以毒藥貓看似只是村寨的小恙,但實際上反映的確是人類社會的大問題,明明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卻不能只以地球人的名義活著,既無奈也好笑.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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