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崎:志賀直哉短篇小說集(城の崎にて・小僧の神様,志賀直哉)
接著要看的是三本短篇小說集子,選擇了三位日本男作家的作品,志賀直哉,坂口安吾,谷崎潤一郎.這三個集子中,第一本是簡體譯本沒繁體外,後兩本都有繁體本.
打頭陣的是這本收錄志賀直哉17篇的短篇的"在城崎","在城崎"是以其中同名的篇名為書名.除了最後一篇"灰色之月"所寫的年代在二戰之後,剩餘的其他篇章都寫於1908~1925年之間,距今幾乎都超過100年.但閱讀完這個集子明顯有一個感覺,就是這些單篇的故事內容發生的時間若不仔細的判讀,說是發生今時今日的情節亦無不可,你不會特別感到有什麼不同的時代感,比如文本人物行走,下鄉,入城,或搭電車,火車,或是嬉戲,休息的描寫,文本中透露出的時代性其實不明顯,這是我以為志賀直哉作品的第一個特色,從生活而來的內容,體驗,甚至本書末附上的作者生平介紹裡透露出許多篇的情節與發想就是作者自身過往遭遇與人生經驗的延伸.
文本主要是由人物的行為,言語的內容等細節描寫構成,特別著重個人情緒起伏,變化,但透過內在的轉化進行描述,常常更多是藉由人目光能及的人行為表現或人表情的變換,肢體語言的不同,或是反射狀態細微的差異來讓人感受,而作者表現的文字極其簡單,平實,樸素的,甚至有一點慢茁.但是簡單文字經營出來的畫面感卻極強,有一種放大主角日常生時刻間每個節奏的特色,加上肢體,表情所隱藏人物內心在這剎那間係中的變化,讓人能感受到在這樣平實文字下所欲強調的心境演繹.而這才是這17篇所共有的一種風格特色.
而志賀直哉這種著重透露心境的文本有一個非常厲害的殺招,就是它用平實的語言寫一個常人的心境,所要透露的東西,就是作者一再的挑戰或揭露人性中存在各種的幽暗微的惡念,這些惡念真的不大,有時只是一種突然興起的惡作劇.而這種微小的惡念與社會壓抑製造的一種人須存在的道德感恰好是衝突的,於是在一個人的肉體內,在我們看不見的他人內心中經常上演著許多荒誕劇場,它常常演變成是一種追求自我,自立,自律與自身惡念的交戰,表現的是理智與情慾之間的對抗之戰,是肉體與精神的分裂或統一的戰鬥,是思考與行動相互撕扯的.往往經過了這樣或那樣的惡念引導發生某種與當前道格界線衝突後,小說會就此展現一種讓人意外的心境轉換,甚至讓原先未必要強調的道德精神旗幟突出了起來.
就以''在城崎"來說,一個受傷的人去一個叫城崎的小鎮休養,期間他目睹了由房頂蜂巢掉落死亡的野蜂無人搭理,後野峰屍體隨著風雨流逝消散,他發現後只能感到死亡的靜謐,後又在路邊看人用釣桿綁著老鼠戲耍,看著老鼠邊逃邊叫的景象,他能想像最終它的命運,想到老鼠為了避免被殘殺而竭盡奔逃的景象,他就不忍再待下去續看生命的終結.直到他經過一條河邊,看見對岸有條蠑螈正躺在岸邊休息,不經意之下他拿起路邊的一塊石頭丟過去,原只是想嚇嚇它,卻不料這一丟就砸中蠑螈,它一動不動死了.要知道這個人就是因為遭電車撞擊受傷了,歷經了命懸一線之事才來此修養的,但是他自身對於生命的體悟不高,所以看見野峰,他人戲鼠所造成的生命流逝卻始終無甚感覺,直到自己成為讓生命終結的元兇後,他才首度感到生與死之間並不是簡單的兩端對立,而是盡在眼前的彼此相連,所以他突然就覺悟到對自己車禍只是受傷之事,若不心存感激便應當感到慚愧,畢竟他還活著,活著就該感激,不至成為野峰,老鼠,蠑螈,因此不懂感激就是一種對於生命安然存在的歉疚行為.
另外一篇"矢島柳唐"也是類似的以惡念帶出道德外的體悟作品之一,矢島柳唐是個畫家,他因傷病蟄居鄉間,但他是一個不太顧及他人愛好使喚他人的自利者,為了好奇探究藤蘿這種植物的葉片到底是由右向左旋,還是由左向右旋,竟然令小廝今西查遍全村的藤蘿葉,為的就只是一個無聊的推論,而後為了搶養一隻野生的水鳥,賭氣強餵不想被人類拘束豢養於籠子裡的水鳥,水鳥最終拒食而亡,但他沒有學到教訓,後來遇到了一隻伯勞的雛鳥,想著雛鳥必能養出感情,不至抗拒,於是他朝夕餵蟲餵肉,雛鳥確實也逐漸親人,但一日伯勞母鳥巡來,一聽叫聲,雛鳥便要跟著飛走.這一篇展現出了是一種現代人被自利物欲驅使自我意識遮蔽了原本樸實心態,柳唐因為看上一條紅腰帶,而自以為對紅腰帶的女孩便能如對那些鳥類一般,想要像豢養寵物那般施以自以為是的對待,但是紅腰帶女孩與伯勞雛鳥,或是水鳥一樣都有起自天然的自由心性,過度提供的關愛不過是一種看不見的牢籠枷鎖,她與它們都想逃離,如此回身來看,矢島柳唐長期的居住在城市中,被城市這種大型的牢籠豢養成為一種詭異的生物,形成了希望掌控萬事萬物卻不自覺的變態心理,所以柳堂轉到鄉間蟄居本來就是為了逃出牢籠療養身心的病灶,但是他卻成了鄉間他人的牢籠主人,想控制他眼中所見的慾望目標,這篇有趣的是柳唐的身體逃出了牢籠,但他的精神沒有,始終關在籠子裡,他身體來到了自然,但他的精神沒有同步抵達,依舊失去自由.
"正義派"寫的就是一段城市精神的污穢.一個女孩被電車軋死後,三位曾經目度的鐵路工人出來作證,三人自以為做了該做的事,但實際上路人並不太關心,人們對於受害者的憐憫也只是短瞬間的,且在酒館的遭遇聽遍了大眾的評論,最後反身想到自己可能的遭遇,因為作證就是與自己服務的鐵路公司做對,他們開始憂心忡忡,害怕因此被解僱,不由得後悔起來.這篇的有趣處在於它反應了一般人樸素的正義感在面對現實世界的無力.另一篇"流行感冒"簡直是一種對於現實未來的預言,有對夫妻的第一個小孩因病夭折,所以對於第二個小孩的照顧便事無巨細的嚴加防範,害怕任何一點讓孩子得病的機會.突然之間,各地泛起了流行感冒,為了不讓小孩得病,主人就不讓兩位保母女僕隨意無事出門,怕他們在外面萬一被傳染帶回病菌會讓小孩遭殃,不料有一天其中一位女僕阿石出門了,主人遍尋她不著,便認為她去鎮上看戲了非常生氣,想解雇她,但在他人求情下勉強留下.後來主人雇了一個花匠,卻不小心被他傳染了流行感冒,家裡的許多人也染病了,所幸那時阿石還在盡心照顧小孩,他家才順利度過難關,從此便對阿石寡目相待,這篇所寫的主人的防疫心態與舉止簡直就是前幾年疫情許多人會表現出的那樣,風聲鶴唳般的驚恐,與為他人隨時貼上污穢染病的污名標籤的下意識行為,個人覺得那種私人自利心的表現既殘酷現實,完全符合人性幽暗角落惡意的看待他人的舉措非常的寫實."正義派"與"流行感冒"就這麼成了幽暗善惡怪誕心理異變的橋段.
談到幽暗之惡或善間些微的異同,這個集子中最能展現常態的便是''學徒之神",這篇故事中絕無壞人,卻能寫出許多不必要之惡的念頭.它講一個秤店的學徒仙吉某天聽到店主與兒子在談論壽司店,不自覺受到吸引,想嚐一嚐那美味的壽司,但無奈仙吉阮囊羞澀根本吃不起,有一天他幫店主外出辦事,店主給了他一些坐電車的車費,他想著省下來,把那個錢拿去吃壽司.正當他拿著那筆錢進入一家壽司店時,卻發現那錢也不夠,於是本來拿上手的壽司又硬生生地尷尬放下.這幕被兩個當官的男人看到,也猜到他是沒錢而不吃,他倆便生出了好心腸,想要請這個學徒吃壽司,但他們不知道這個學徒的身份不知道去哪尋他.就這麼剛好,其中有一個人要去買秤,便到了仙吉所在的店,他便告知仙吉自己已經在某店買好單,讓他能夠上門盡情的吃壽司,仙吉果然如願,這件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完結,但是仙吉自己覺得遭遇非常奇特,那位請自己吃壽司的人若不是神仙,又怎麼會知道自己很想吃壽司,反倒是那位買單的神仙從那以後突發了奇怪的心理,他開始有了一種莫名的不安,甚至連經過那家壽司店的門口也不敢了,居然有一種做了好事卻與做了壞事差不多的心理,甚至是尷尬的,但實際上願意主動做壞事的人是不會有這類心理的,這反射的是行善本身可能也存在著某種自我惡意的不安.這種行為看似荒唐,其實是很多小人物常見隱密的價值觀,我以為作者在這裡觀察的非常的細微,且符合現實,因為許多人分不清那種慷慨究竟是真的憐憫,還是一種驕傲自大的偽善,所以只能試著避開自己的前行.
"雨蛙"與"范的犯罪"寫的都是丈夫懷疑妻子出軌的故事,只不過雨蛙藉由電桿上的雨蛙來描寫丈夫的心理變化,與對此事的某種自我和解,或者逃避,但是"范的犯罪"則是丈夫殺了妻子,在審判過程中嫌犯對法官,證人質問關於殺人中那種有意或失手的間差異時表達出無法證實的惡意,還是真的失手,讓法官感到其自身受困於道德模糊與自利間的衝擊的痛苦判其無罪.因為法官以為范的內心早已為妻子出軌這件事給折磨成失去了本真的人格,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便分不清迷離的幻境與現實間的不同,他即使不想失手,也可能因此而陷入失手的情境中.善與惡在此間已難二分,它是緊鄰的一體.
這個集子基本上都沒有談論什麼人生至上的道理,有的只是一個個平實的小人物,與最尋常的描寫,但是顯然這些平實簡單的文字內容,卻造出了一個值得探索的世界,逃離枷鎖尋求自由,厭惡都會轉進鄉間,幽暗卻又詭譎的人性變換,雖然微小卻可大至毀滅的一個踉蹌,或投擲,在我們意料之外,給予許多閱讀驚奇,是值得細細品味的一個集子.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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