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托樂思的迷惘( Die Verwirrungen des Zöglings Törleß, Robert Musil)
接著進行的是作家系列,這次選奧地利作家穆齊爾,共五部作品,閱讀依出版序,分別是"學生托樂思的迷惘","兩個故事","三個女人","在世遺作","沒有個性的人". 雖然穆齊爾應該是中歐20世紀初的重要的德文作家,不過本地至今未曾翻譯出版過他的作品,所以此次閱讀的譯本只有簡體版可選.
"學生托樂思的迷惘"是穆齊爾第一部公開的作品,最早在1906年出版.這個小說的個人特色極其明顯.文本在進展情節的過程中,這個第三人稱以大量角色心理變化思緒運作的描述來與對應故事情節同時行進.但因為大篇幅的心理,意識,感情與現實流動間的交錯穿插成為主體,相比之下情節上的轉曲就沒有當下文本的多變性是以略顯薄弱,故閱讀上容易感覺這小說被密集文字在心理變化的大量轟炸壓過了對於情節的鋪陳而有流於主角私人喃喃自語的境地,但明顯這種高度繁複,離散,又跳脫人物行進軸模糊故事焦點的文字描寫對看重情節的普通讀者而言會產生相當的閱讀阻滯,失去了故事行進軸往往讓人感覺不耐,壓抑,甚至有流失重點的想法,是這小說不易被理解的一個關鍵.
小說的情節很簡單.一個叫托樂思的青少年被父母送進了一所遠離家鄉需要寄宿的軍事學校,托樂思出身奧匈帝國的一個高官家庭,性格內向初次離開家庭,在青春期的性慾勃發,以及學問上得不到指引的求知困惑雙重威逼下,這個敏感多思的青少年陷入了生活中的多重困惑,因此在不知不覺中與稍微年長的同學賴亭和白內貝成了死黨.但賴亭與白內貝並不是什麼值得學習表率的好人,在校園中他們經常以大欺小,恃強凌弱,托樂思也因為經常與他們胡鬧而成了幫兇.有一次賴亭和白內貝發現了同學巴喜尼的偷竊行為,便以此要挾他,藉機施以精神和肉體的性虐待,托樂思時不時會給賴亭和白內貝出些絕妙的點子然後冷眼旁觀他倆所做的一切.後來不堪折磨的巴喜尼向托樂思求救,托樂思一邊表示拒絕,另一邊卻在青春期勃發的生理好奇下心猿意馬和巴喜尼發生了肉體同性關係.後隨著賴亭和白內貝對巴喜尼的折磨不斷升級,原先冷眼旁觀的托樂思終於受不了這種惡行,決定和他們分道揚鑣,離開了這所學校.
這樣的情節應該會令大多數的讀者首先反應它應該是一篇關於成長的小說.我也是這麼看的,雖然有人稱在1945年作者過世前曾對人表示"學生托樂思的迷惘"是一部關於政治議題的小說,但個人悟性不足,沒有體會到那邊,所以依舊從個體角度切入對這篇的感受.單看情節議題,書寫年代,硬是要與納粹扯上關係,於我來說是過度牽強.我們從托樂思的軍校生活能看到成長未必是喜悅與進步的,它充滿著痛苦與時不時的惡意,思想上,眼界上的新見聞,新知識,新觀點,與只在家庭生活中受到傳統倫理教養浸淫出來的價值觀,兩者碰撞,就生出了許多困頓,與矛盾的火花.首先便是軍校這個環境,明顯的代稱了就是壓抑,禁錮,圈禁,而裡頭是一群來自各地的當時上層社會家庭的小孩,他們原先固然受著這樣或那樣的門風,家教與規矩的制約,但基本上在經濟與地位的雙重保障下,自是較普通人有著較高的行為活動與思想的自由.但是卻為了未來的生活而到這所遠離政治權力核心所在的邊區學校,遠離家庭原先無虞的各類保障,行為與思想開始受著教條般的重新改造,加上青春期自然的在身體生理與情感思維多方面的快速擴張,這就是一種很明顯的碰撞建構."那面高大的,冷冰冰的,沉默的牆,其實早就出現在眼前,這個小城,這個學校總是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豎立這一面牆,地處帝國東部,人煙稀少,土地龜裂,這便是現實,在一個小站上,只有開往俄國的火車途經這裡,托樂思和那些在這荒郊野外上學的人都是父母為了避免受到大城市的墮落而送到這裡的,這與其說是淨化,不如說是割裂,割裂著某種親情,割裂著某種鄉愁,割裂著渴望的對象,當父母遠離的時候,對於托樂思而言是內心那種思念慢慢死去,那種性的渴望慢慢消失,那種不確定的,複雜的東西變成了壓抑和折磨"."在那裡,青年人旺盛的精力被束縛在了灰色的大牆後面,他們那充斥著盲目的肉慾的畫面的想像力找不到發泄的出口,而那些畫面會讓一些人失去理智.".文本的開端敘事描寫便宣告了這是一個心理異變的開端,試煉,與鞭笞,這是布滿灰塵的黑暗角落,是孤獨的世界,是被折磨的人生,軍校意味著那堵牆高大,冷冰,沉默.它無法帶來驚喜,不是釋放,沒有救贖,而是讓人在青春期富有生機多樣的虛幻裡阻遏所有的擴張,恣意,爆發,它讓青少年跳躍卻又不得不一再的重新碰撞跌落,回到黑暗角落,讓人逼迫自己在角落裡體會自身的孤獨,被折磨的痛苦.
在這裏因為壓抑會讓人尋找發泄出口,也因為想擺脫束縛急切追尋出口而陷入盲目,陷入愚昧,陷入惡劣,下作的出口,對於托樂思來說顯然開始獨立生活在發展內在力量上的第一次嘗試是失敗的.但父母並不知道,他們只是與其他人一樣,認為把孩子放進這灰色的牆內,幾年後便能產生一件有作為的個體,但對于進入青春期的青少年來說,這就如同把他關進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教堂,教堂裡燈火通明,諸多的目光正在把各類聖典明訓播撒到那些進行著自我鞭笞的孩子身上.這樣的自我鞭笞中,消除痛苦的最好辦法便是尋找一種能成為支柱的新事物.曾經托樂思希望透過年輕侯爵H來尋找解脫的辦法,但是新起的科學主義令他無法面對侯爵,對虔誠信仰的質疑,雙方關係瞬間結束的時候,他在青春期的大路上開始有了體內性慾的萌動.對性慾的想像,一種突破自我卻要自我鞭笞的想像,有需要卻不能訴諸口舌的話想要,所以那注定是一個只能躲藏的部分,"發現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周圍突然一片寂靜.當我四處張望時,我覺得樹木好像默默地站成一圈看著我",而周圍是寂靜,周圍是吞噬人的世界,托樂思發覺自己被大人給出賣給沒有生命的創造物,所以在一種絕對的孤獨之中,他退縮到一個假象的世界裡,那個世界裡,有一個女人波熱娜,這便是出口,"他把它當作一個女人來感受,只不過她的呼吸就是他胸腔里的一陣窒息,她的臉就是天旋地轉地忘掉所有人的臉,她的雙手的動作就是掠過他身體的戰慄而已".性是肉體,性是欲望,性是反抗,性是嬉戲,性是主導,但單是波熱娜不夠,後來他終於又在白內貝,賴亭等人的身上找到了一種約等性的力量,這是一種不羈絆的信念,這是一種破壞的動力,這些人或者也和他一樣失去了渴望的東西,所以自我鞭笞實際上變成了在折磨他人中收穫的快感,就好似在軍校的圍牆上會發現幾個可以看見另一個世界的洞口.
如果托樂思只是一個單純迷戀於以上的慾望及其出口的青少年,這個故事也就差不多就如同通俗小說一般.但作者並不單純的這樣寫他,小男孩終究還是來自地位與經濟尚可的家庭,在否定了父母提供給目睹霸凌同學事件的處理建議下,他必需要利用自己來找到一個能夠令自己安心的處世方式與答案,但偏他在數學老師那邊又迎來一個令他更困惑的世界答案,那就是虛數的存在.所有數字的平方都會是一個零以上的正數,既然如此,又怎麼可能有-1開根號這樣的數字?-1是哪個數字的平方?這個新學的數學虛數的概念困擾了他,這個數字在數學上存在,理性上可計算,但是在現實裡,根號-1究竟在哪裡?托樂思困惑了,邏輯上存在的東西,但現實裡卻找不到它.如何會有結果,或者說,在平方根的數學世界裡,-1本身就是一個戲謔的象徵.托樂思以為自己當下就是站在世界上的一個虛數,一個-1的平方根,渴望追求的意義被一種虛幻籠罩.在托樂思看來現實世界就是呈現出父母教誨的失語,無用,H侯爵篤信宗教的破敗,而數學的清晰理性可算,康德哲學的邏輯與推導等等,以上所有的權威都一樣,都被現實這堵高大的牆阻隔,這牆冷冰冰地將自己與外界阻隔,讓自己只能退縮到孤獨的世界,在黑暗的角落被折磨,難以逃離自身,逃離這個現實高大圍牆的世界.托樂思受到兩個世界的撕扯,一個是牢不可破的資產階級的世界,在這裡,一切最終都是有條不紊地和理智地進行,交換或交易,正如他在家裡所習慣的那樣.一個則是冒險的世界,充滿黑暗,秘密,血腥和意想不到的驚奇.兩個世界的撕扯,對於他來說,就是肉體和靈魂,就是感性與理性,就是平和和血腥,就是反抗秩序和自我獻祭,所以他的迷惘始終無法找到解決的途徑.而社會或學校提供給托樂思的解決之道是數學"你只需記住-1的平方根是計算單位即可.".這是虛數,這是虛擬,這是虛幻,-1的平方根指向一個無意義的世界,而這也正是迷惘者以為的一種解脫辦法"這些虛擬的因素肯定會為了這個目的而在運算的過程中相互抵消.".相互抵消,便是感性與理性,平和和血腥,反抗秩序和自我獻祭達到一個平衡,托樂思以為答案就像數學老師說的那樣,數學就是在自成一體的世界裡感覺到意義"在我腦子裡,一切都是清晰明確和井然有序的,而當我來到那些確定的位置旁邊時,它就像那中間的一個缺口,通過這個缺口人們可以向里看到無限的,不確定的廣袤.".托樂思尋找著理性的康德,尋找著數學家和哲學家的康德,尋找著自成一體的世界,但是康德是遙遠的,他閱讀手上的康德也只讀到第二頁便陷入"額頭上已經沁滿汗珠"的現實,而似乎只有在虛幻的夢境中,他才會看見康德,只是轉瞬即逝中,所有的康德,所有的理性主義都走向了終結,而那個像H侯爵的上帝一樣,最終於也都走向了現實的反面.而這個現實的反面其實同樣並沒有靈魂的位置,只有被掩蓋的肉體和慾望,只有誘惑的肉體性慾,只有萌動的慾望,所以最終托樂思也陷與賴亭一樣的陷溺在對巴喜尼肉體性慾上,甚至進而更深對巴喜尼身體與行為的控制上.
直到托樂思開始因為自己對自身的模糊矇懂寫下''論人的本質"中記錄道'我身體裡有個東西,然而並不十分清楚它是什麼.".寫到此處他感到渾身一陣戰慄,因為這個詞激情四溢,令他愉快.除了是瘋了,還能是什麼,在別人看來是尋常的東西他卻感到吃驚?從書寫"論人的本質"的筆記開始,他寫下了種種的自我矛盾,實際上就是他自我救贖的開始,爾後他終於對於巴喜尼的情慾寫下"這種淫穢的和無節制的躁動的單純存在對他沒有多大的意義."."欣賞的能力,藝術的才能,整個精緻優雅的精神生活,是一件很容易讓人受傷的飾物."."靈魂不是一種會在逐漸的過渡中變換其顏色的東西,相反,倒是這些念頭如同一個個數從一個黑色的洞穴里跳將出來.".最終當巴喜尼遇險的瞬間,托樂思體會到"也就是在死亡的瞬間,才能顯示靈魂的顏色,那黑洞洞的槍口就是製造黑洞的瞬間".所以當巴喜尼從柱子上掉下來的時候,他的身體之痛對托樂思來說就是對於白內貝謊言的揭露,死亡從來不是以靈魂名義開始的救贖,它只是一種肉體的毀滅,一種身體的消失,所以肉體對於靈魂的意義是一個虛數,是-1不存在的平方根.而曾經敬佩賴亭和白內貝的托樂思產生了"你們算什麼東西.你們這些遲鈍的,可惡的,畜生一樣的蠢貨!".他的靈魂早就在折磨的肉體中消失.當托樂思在學校調查中失蹤後被抓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認識到"巴喜尼的靈魂,也是自己的靈魂,即使在肉體般的寂滅,生命像是在時間中枯萎的花".因此即使最後巴喜尼被學校開除,托樂思離開學校去接受私塾教育,但是對他們來說,這固然解除了身體的困境,解開了靈魂的迷失,但卻未必能解開他們對於生命成長真正的疑惑,托樂思的身上依舊同時混雜著信心和疲憊,這便是學生托樂思的迷惘.
這部小說充滿著大量的包括戀母情結,同性戀,暴力虐待,等等在當時社會環境與今日可能依舊不為人們容忍的情節,不過這些都不比它文本過度的自言自語來的令人困惑難解,當然可能更多的是對時代背景1900年代初第一次大戰前的德國,奧匈帝國的社會環境,人們生活狀態,當時階級演化變動等問題理解的缺失,是我們讀這本小說可能產生有些迷惑困頓的原因之一吧.比如貴族子弟入軍校生活受教是否是當時的常態,而這與一戰的發生是否有所關聯,是否就是這小說後來被認為與政治議題攸關的部分,我也只能這樣猜測.而我只能依據自己把它看成是書寫成長困境或是青少年成長中對於社會的理解探索碰撞的面向,從這上面去理解感悟,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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