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個性的人( Der Mann Ohne Eigenschaften , Roberts Musil)
這是這次作家系列的最後一本,穆齊爾唯一的一篇大長篇,近100萬字,關鍵是,它還沒完成,穆齊爾便去世了.
個人運氣不錯,因為選擇以出版序的方式來閱讀穆齊爾的作品,透過前面的閱讀,在未翻開本書之前,我就已知道"沒有個性的人"在穆齊爾的筆下意味著什麼,因為這是他前面作品中早就存在一路探索的主題.書名中的"沒有個性的人"是指那些被社會化過程所完全塑造,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失去了個人真實自我的人.,穆齊爾在小說中探討了這種現象,尤其是如何在複雜的社會和政治環境中,個體的獨特性和自主性被壓抑或模糊.具體來說小說中的主角烏爾里希(Ulrich)就是一個例子,他對於自身和世界的認知充滿了困惑和矛盾.他沒有固定的個性或人生目標,這讓他顯得模糊不清,缺乏明確的方向,這反映了穆齊爾對於當時社會的批判,尤其是對於現代人如何在一個快速變化的社會中失去自我,被社會觀念和期望所驅動的深入思考,在小說中,烏爾里希的生活和思考過程展示了他如何受到社會規範,文化期望以及政治壓力的影響,這些因素共同作用,讓他無法真正找到或表達出他個人的核心自我.這樣的描繪揭示了社會化過程中.個人如何在不斷適應外部壓力的過程中,失去了真正的自我.
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歐洲普遍沉浸在歌舞昇平的夢幻中.當時的人們深信啟蒙理性指引下的科學技術將為社會帶來無比豐裕的物質財富,並且理性能有效地阻止戰,保障和平,無需宗教的"諾亞方舟"或傳統形上學的教條,人類僅憑理性便能在世上創造出一片歡樂無比的伊甸園.但穆齊爾觀察到並非如此,甚至還發生了兩次世界大戰,這引起他的質疑.作為思想精英中的清醒者,穆齊爾對時代的弊病洞若觀火,他認為思想,精神以及各種物質實體之間的差異是不容忽視的.人類的理想價值不應該一元化,激情與理性不應僅僅用於逐利和享受的活動上,人的生活應該富有多樣性和精彩,而不是僅僅"活著",應該有意義而不是僅僅存在.然而,現代社會無視人的內在精神需求,將人類智能應用於將'要素"組合搭配形成"個性",使得所有文化和精神的話語及行為都必須接受人類智能的簡化,選擇和歸類.傳統社會裡那種清晰的生活整體性被完全剝離,打碎,原本豐富多彩的感性生活被粗暴地劃分.更糟糕的是現代性對於你成為何種品質的人漠不關心,但對於必須屈從於某種"個性"卻是不可討價還價的.簡言之"個性"已經脫離了具體的人,變成了一個抽象的符號人人皆可使用的概念,穆齊爾指出所謂的"個性"實際上已經成了"共通性",而非特性.在"沒有個性的人"中穆齊爾諷刺的描繪了現實世界的變遷,那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面對一個完整的世界,而是某種有人性的東西在一種普遍的營養液中移動,穆齊爾自然不想選擇這樣的生活,也把他的選擇反映在文本中.儘管主角烏爾里希擁有卓越的數學頭腦,邏輯思維能力和良好的身體條件,但最終他卻拒絕了當時社會上最受追捧的職業包括數學家,工程師和軍人.事實上據說將'Eigenschaften"譯為"個性"似乎也並不夠精準,它比較偏向可任意安置,隨波逐流之意,僅僅說明了主人公擁有了所有的特性,卻無法表達作者對庸俗現實的否定與抗拒.穆齊爾深受所處時代的折磨,他對失落的崇高理想和遠逝的神話的世界充滿了深切的痛苦,他無法像他人那樣在選定的職業中豐富和完善自己的人生,因此他的批判焦點必然指向時代和歷史.
文本中烏爾里希在逃離沒有個性的人之前先後做過士兵,工程師,數學家,正是因為他看到了士兵就是殺人工具,數學方程式,工程力學一樣能為殺人服務,他才最終選擇了不合作主義,不與當下的世界混同,變成了一個體制外的人,變成了一個逃脫"沒有個性的人".但與烏爾里希打交道的人除了他的胞妹阿加特都是體制內的人或者體制的受益者,所以他並不是徹底的逃脫"沒有個性的人".穆齊爾借瓦爾特之口說"尼采和耶穌都死於不徹底性",由此推知一個正常生活在俗世世界裡的人,可能難有機會逃離這種不徹底性,烏爾里希的職業變遷反映了他對自我認同的探索,他在不同職業中的嘗試顯示了他對於自我定位和人生目的的不確定,他的困惑源於對於自己真正興趣和目標的模糊,穆齊爾的作品於此深刻描繪了現代人面對的疏離感和存在主義危機,烏爾里希在各種職業中的困境,象徵著他對於現代社會價值觀和制度的疏離,他感受到職業和社會角色的空洞性,這使他無法找到真正的滿足感,他在政府部門和其他制度化環境中的經歷,顯示了他對這些體系的懷疑和不適,他對於這些職業的困惑,也反映了他對於制度和規範的反感.至於他的數學家身份代表了理性思維,但他在這方面的掙扎顯示了他內心的矛盾,至於他其它職業經歷,像是小說家和官員,揭示了他對情感和實用性的矛盾感受.這種理性與感性,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構成了他職業上的困惑,總的來說烏爾里希的職業困惑是穆齊爾對於現代人複雜心理和社會結構的深刻洞察,這些困惑不僅僅是個人層面的,也涉及到更廣泛的社會和存在主義生存問題.
那麼烏爾里希究竟算不算是沒有個性的人呢?.從表面上看烏爾里希確實符合"沒有個性"的描述,他是一個冷靜,理智,且在行為和思想上缺乏明確立場的人.他拒絕強烈的情感表現,並經常質疑現代社會的道德與價值觀,他似乎無法真正投身於任何信仰或理想,對於身邊的事物保持一種超然的態度,甚至是一種懷疑主義.然而穆齊爾透過烏爾里希來探討的是一種現代性危機,即在一個複雜,多變的世界中,個體是否可以擁有一個固定和明確的"個性".因為烏爾里希並非完全沒有思想或情感,而是他拒絕將自己限制在單一的價值體系或身份之中,他是一個不斷反思和重新審視自我的人,這讓他似乎變得能脫離“無個性”,同時也讓他變得更具哲學深度.所以烏爾里希是否是一個"沒有個性"的人取決於如何定義"個性".如果"個性"是指固定的,穩定的自我特徵,那麼烏爾里希確實是"沒有個性"的,但如果將他視作一個試圖打破傳統框架,探索人性和現代社會複雜性的代表,那麼他其實是一個富有思想的人.
在文本中我們可以透過幾個方面來看到烏爾里希試圖打破社會框架的行為,烏爾里希的生活和思想充滿了對社會框架,情感束縛以及價值判斷的質疑與超越,以下是幾個重要情節可以具體呈現,首先是他對當前職業和成功的放棄.烏爾里希在小說開頭就放棄了他原本可以追求的成功道路,這是他拒絕被傳統社會角色和價值所限制的象徵.身為一位數學家,他本可以在學術界取得成功,但他選擇放棄這一切,因為他認為追求傳統意義上的成就並不是真正的生活.他覺得這只是一個空洞的框架,不能帶給他滿足和意義.因此,烏爾里希對現代社會中"職業"這一基本框架表現出冷漠,並不想讓自己的生活被這些外部成就定義.而後我們能看到烏爾里希對待愛情,情感的冷漠態度,他的情感生活表現出他對傳統感情框架的疏離,情人波妮絲之間的關係是一個主要例子.這段關係充滿了肉體上的吸引,但缺乏深層的情感連結,烏爾里希對這段關係保持著一種疏遠和冷漠的態度,他並不真正投入其中,這反映出他對於愛情的懷疑,並且試圖超越這種被社會和情感期待所規範的關係.
小說中烏爾里希參與了一個名為"行動的平行運動"(Parallelaktion)的計劃.這是一個旨在紀念奧匈帝國即將來臨的周年慶典的大型社會活動.然而烏爾里希對這個行動保持著高度的懷疑態度,因為他看穿了這一切只是空洞的象徵,缺乏實質性的意義.這反映了他對於社會儀式和集體行動背後價值的質疑,並且他對於傳統價值和集體主義的框架持有一種超然的觀點.烏爾里希對於倫理和道德也表現出深刻的懷疑.他不願意接受社會對於"善","惡"的簡單二元判斷,認為這些標準在現代社會中已經變得過於僵化,無法真正反映人性的複雜性,他對朋友莫爾斯特案例的態度也反映了這種倫理問題.莫爾斯特是一個兇手,但烏爾里希對他並不簡單地視為一個邪惡的人,而是試圖從更深層次的心理和社會角度來理解他,這反映出烏爾里希拒絕被傳統的道德標準所束縛.而烏爾里希與妹妹阿加特的關係也是打破傳統框架的典型例子.他與阿加特之間的親密聯繫被描繪得近乎於一種精神上的合一,甚至暗示著一種禁忌的情感.但這段關係並非基於世俗的愛情或道德框架,而是一種超越性別,倫理甚至家庭角色的探索.這段情節表現出烏爾里希對於傳統家庭結構,倫理規範的挑戰和質疑,並試圖突破這些限制來尋找一種更純粹,更高層次的聯繫.總之烏爾里希並不相信純粹的理性主義或非理性主義,他在整部小說中表現出對於理性思維的反思,認為現代社會過度依賴科學和理性,卻忽略了人類經驗中的非理性部分,他試圖在理性與非理性之間尋求一種平衡,這體現了他想要打破二元對立框架,創造一種更靈活,更符合人類本質的存在方式,總之烏爾里希的行為與思想反映出他對社會,情感,道德等多重框架的懷疑與挑戰.他拒絕接受簡單化的答案或單一的價值觀,並試圖超越這些束縛,探索人類存在的更深層意義.這使得他成為一個"沒有個性"的人,因為他拒絕將自己鎖定在任何固定的身份或價值體系中,但同時也讓他成為一個思考深邃,充滿哲學探索的人.
另外我們可以從瓦爾特夫婦得到一些對比.瓦爾特與克拉麗瑟是"沒有個性的人"中的兩個重要配角,他們的存在對於揭示小說的核心主題,特別是烏爾里希對現代社會和個人身份的反思起著關鍵作用.瓦爾特是烏爾里希的朋友,一名音樂家,對音樂和藝術充滿熱情.然而他卻是一個矛盾且受困的角色.他對藝術的狂熱與他的無力感相伴隨,他無法在現代社會中找到一個適合他的角色,感覺自己被壓抑並且缺乏創造力.這與他在現實生活中面對的平庸和無能感形成了鮮明對比.瓦爾特代表了現代人對於自我實現和藝術理想的追求與挫敗.他是一個深受浪漫主義理想影響的人,但在現代社會的壓力下,他發現自己無法達到這些理想.他的焦慮和無力感反映出現代社會對個人的壓迫,讓人無法追求真正的自我表達或理想生活,他的失敗象徵了現代社會中的藝術家在面對無意義和物質主義的現實時的無助.克拉麗瑟是瓦爾特的妻子,也是小說中一個極具神經質且富有激情的角色.她充滿了對非理性和瘋狂的迷戀,特別是對尼采的思想以及他對於超人概念的詮釋.克拉麗瑟不滿足於平庸的生活,內心充滿了打破傳統規範,追求一種超越常理的生活的渴望.克拉麗瑟是小說中對超越理性與瘋狂邊界的探索的象徵.她對烏爾里希表現出一種迷戀,因為她感受到烏爾里希身上的那種對現實超然的態度,以及對社會框架的質疑和超越的傾向.她希望烏爾里希能幫助她實現內心的超越渴望,但烏爾里希卻對她的瘋狂保持距離,因為他更理性並不願意完全沉浸在克拉麗的非理性追求中.克拉麗的角色代表了人類內心的非理性衝動,這種衝動常常是毀滅性的.她最終在小說中徹底陷入瘋狂,這顯示了超越理性的危險性,她的崩潰也反映了現代社會中.個人對於意義的極端追求可能會導致精神崩潰和迷失.瓦爾特和克拉麗瑟之間的婚姻是一個充滿張力和不安的關係,瓦爾特試圖維持一種穩定的生活,但克拉麗卻對這種穩定充滿厭惡,這導致了他們之間的矛盾加深.克拉麗對瓦爾特的輕蔑以及她對非理性追求的熱情,使瓦爾特感到被羞辱和壓抑,這進一步強化了他的無力感.他們的婚姻是小說中對現代生活的荒誕性與無意義感的縮影,瓦爾特代表了現代人對平穩生活的追求而克拉麗則代表了對於非理性,激情和破壞性力量的渴望,他們的關係無法調和,這反映了現代人內心的分裂:理性與非理性,穩定與激情之間的對立.瓦爾特和克拉麗的存在強化了烏爾里希的思想背景,瓦爾特的藝術追求與無力感,克拉麗的非理性追求與瘋狂,都與烏爾里希的理性,超然和對自我身份的探索形成對比,烏爾里希站在這兩者之間,既不願沉迷於瓦爾特的平庸,也不願完全投身於克拉麗的瘋狂.他透過觀察他們的失敗來強化自己對現代社會的懷疑態度.瓦爾特和克拉麗這對夫妻象徵了現代社會中的兩個極端,理想的破滅和非理性的追求.
"沒有個性的人"被視為一部現代主義小說.與傳統小說相比,它的故事情節相對模糊和鬆散,更依賴於人物的內心活動,思想探索以及對現代社會的批判性反思,而不是以緊湊,明確的劇情推動故事發展.從這個角度看,這本小說缺乏一個傳統的,線性的故事情節.穆齊爾更關注的是人物的思想運動和心理狀態,而不是事件的發生或解決.儘管小說的背景設定在奧匈帝國崩潰前夕,並涉及一些社會事件如"平行運動",但這些情節更多是作為一種探討思想和社會狀況的舞台,而不是帶有強烈情節張力的故事核心.因此整部小說充滿了烏爾里希和其他角色的內心獨白,哲學探討以及對社會的批判.穆齊爾用大量的篇幅來描寫思想過程,而不是事件本身的進展.小說中的角色常常陷入冗長的對話或內省,思考問題的複雜性,尤其是涉及現代社會,倫理道德,個人與集體等議題.雖然小說中有一些具體的情節,比如烏爾里希參與"平行運動",與妹妹阿加特的相遇與關係,但這些情節並不會如傳統小說那樣產生推動故事前進的作用.相反,它們更多是提供一個框架,讓角色能夠展開他們的思想活動.穆齊爾並不急於讓情節發展至某種高潮或結局,反而更關注角色如何在情境中反思自己和周圍的世界."平行運動"這一政治活動從某種程度上來看可以被視為小說中一個主要的情節線,然而這個活動本身並沒有在小說中真正發生過具體的行動或引發重大事件,更多的是象徵著奧匈帝國即將崩潰前一種空虛而繁瑣的政治努力,這個情節的存在是為了反映社會的僵化與思想的混亂,而不是為了推動故事進展.烏爾里希和其他角色的關係發展同樣並不是透過事件驅動的,更多的是透過思想交流和內心變化,烏爾里希與阿加特的關係是一種極具思辨性的關係,他們通過精神上的接觸來挑戰和質疑彼此的存在意義,而不是依賴情節推動他們的感情發展.因此雖然"沒有個性的人"不是一部以故事情節為主的小說,但它並非完全沒有情節,只是這些情節相對分散且次要.小說的閱讀體驗更像是一種思想漫遊,而非傳統的故事推進.對讀者來說這部作品更像是一個關於現代社會的思想實驗,穆齊爾透過角色的內心反思來揭示社會的問題,而不是依靠情節解決這些問題.總體來說"沒有個性的人"是一部以敘事與思想探索為主,但情節鬆散的小說.穆齊爾的目標並非講述一個劇情豐富的故事,而是透過這些人物的思想來揭示他對現代社會的看法和批判.情節在這本小說中只是背景,真正的核心是對個人身份,道德倫理和社會的深刻思辨.如果讀者期待傳統的故事情節,可能會感到這部作品"缺乏情節",但如果欣賞哲學性的探索,那麼這部小說的內在思想就會顯得豐富而深刻.
因為是大量敘事驅動,情節微弱,又是一本近100萬字且沒有寫完的小說,相信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不是屬於輕鬆易讀的那種作品,個人以為這不是本適合直接拿來讀的作品,最好還是先從穆齊爾的其他短篇作品開始適應理解作者的風格,覺得不排斥再來看也不遲,要是短篇都放棄了也就不用吃長篇的苦,畢竟大量的敘事枯燥性擺在前面,要逐一去破關理解似乎也不是太容易.當然對那些能夠直接讀懂"尤里西斯"或是"追憶逝水年華"的人來說就另當別論了.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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