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遺作( Nachlaß zu Lebzeiten, Robert Musil)
接著再回到穆齊爾的系列作品上,這本"在世遺作"是短篇小說集子.
書名取為"在世遺作"是非常怪異的事,過去經驗中這類短篇小說集子通常會採某一篇篇名為書名的形式,但"在世遺作"非但不是篇名,甚至也與本書文本沒有直接意義上的相關.所幸,這個集子有個前言,作者交代了取名"在世遺作".的意思.明言直指所以取名"在世遺作"代表它是用來賺錢的.一個人既然在世,尚未往生,何來遺作?作者的說法我將它帶換成本地的語言情境,就像我們常在街邊看到某些店鋪會掛上廣告"結束營業前大拍賣,最後20天"相同的意思,至於是不是真的要結束營業往往還另說,但真的能吸引路過者上們消費.在世遺作意味差不多就說本人快撐不下去要拿這些文章換點錢來撐一下生活的自我調侃,當然這樣的自我調侃,其實依舊有它相對於文本的意義,且是屬於現實的反應.這種反應也同步的顯示在許多的短篇中.
這個集子,有三個部分,"圖像集","不友好的觀察","不是故事的故事",其中第二部分似乎是散文,非小說,但是這些文章普遍能展現作者對於世間提出的疑惑,這種疑惑從前面我們已經讀過的"三個女人","學生托勒斯的迷惘"中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從前面已經閱讀的作品中看,它是生物自然慾望與社會規範需要的對立所引發的困惑.而這本多數發表於1920~1930年代,及兩次世界大戰間內的文本,則是大部分在表現對個性與社會集體性的衝突所生的疑惑.表面看來,穆齊爾的小說行文像在思考,但更像是解析與重構的共在,他用文字逐層解剖與形塑人物的個性,思維,想像與情慾,在文本間他經常用表現對人物與他者,事物,環境乃至世界的關係的生成性衝突畫面來表達這樣的經常性困惑,這種寫作方式強烈的體現在"在世遺作"裡,而能藉此呈現穆齊爾對於未來現實的預見性.,穆齊爾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細微處觀察人類生活,並且把自己交付給一種等待的感覺,在被某個時刻攪動起來之前,這種感覺似乎只是平平常常的隱身在我們所做的事情和包圍著我們的事情裡,它決定了在穆齊爾文本中日常時間的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緩慢的時間狀態,除了主角人物之外.仿佛有台高速攝像機,在持續攝錄人類生活的各種細微處,讓人們逐幀欣賞."在世遺作"裡最能體現這種表現的是"捕蠅紙".這篇作品令人震驚的是穆齊爾那精細入微地描寫一隻蒼蠅被捕蠅紙黏著,在其上表現掙扎到死亡的整個過程,透過那纖毫畢露的細節和對蒼蠅狀態的多重解析給人強烈窒息感,以及蒼蠅掙扎所隱喻人被命運捉弄與社會價值盯牢下的那種悲劇意味.當蒼蠅躺在紙上時"看上去它很像一隻微小的人的眼睛,在不停地一睜一閉.",那張捕蠅紙的功能與角色暗示,一下子就與我們所說的個性與社會集體價值要求間的衝突串聯在ㄧ起.於此,便能立刻想到"在世遺作"這書名的自嘲,我想寫自己想寫的文章,但是沒錢這個社會生存現實就像捕蠅紙牢牢黏住了我,以至不得不寫一些可能被出版社看上的文章.
用最簡單的概念來說,穆齊爾發現當世界進入後工業革命,資本主導,特別是現代民族國家形成明顯的區隔後,人變得必需越來越屈就遵守許多社會的共同規範與價值觀,一個人特出的個性,不論是源於生物本能慾望,還是早期生活,家庭環境的形塑,屬於個人特有的都開始逐步讓位於大眾的規範,品位,價值,以致用,每個人都逐步的朝向失去"個性"的路上大步前進,而他以這種現象爲憂,為困惑.去個性化逐漸的成為沒有個性的人,且以此標榜在這種狀態下的行為,思想,舉止等一切,穆齊爾的作品絕大多數就是要呈現他對於這樣現象的看法,或對那種正確觀點的嘲弄.
體現這種方式的另一個理想範例就是被置於"在世遺作"最後的"烏鶇".作為壓卷之作的"烏鶇",可以說是以短篇小說的篇幅寫出了深厚度.它以宗教影響式微和傳統家庭關係瓦解這樣的現代性背景為起點,描寫了一個現代人極力要掙脫束縛,近乎本能地懵懂追尋自由與夢想,時而破滅,時而竭力在反思中找尋支點的複雜過程.這個人不想接受任何基於常規價值觀對個人命運的預先判定,也完全不能認同那些世俗習慣的意義,規律,並意識到其中隱含的暴力性,為此他不僅近乎切斷了與父母的聯繫,還受深夜裡夜鶯叫聲的觸動不辭而別,永遠離開了熟睡中的妻子.於是他遠行闖蕩世界,去經歷不同的生活,在殘酷的戰爭省思自我的存在.在與死神擦肩而過並倖存下來之後,那人後來發現,當初觸動他的夜鶯之聲,其實是烏鶇,一種它善於模仿其它鳥聲的鳥.聯繫到前面在貧困與後來得知在某種絕望中詭異死去父母,讀者能想到的就是一個人如何將自己拋入未知,並且艱難曲折地完成了自我的重生,而所有關鍵的接點,其實都是自我喚醒的象徵.一直到這裡,某乙的人生路徑基本上是依照線性延展的,中學,大學,離家,工作,結婚,參軍,父母病逝,像極了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不具名的你我所走過或要走的路.如果他繼續這樣向前走下去,推動他人生進展的力量,便是所謂的意志,情感,感覺和思想,某乙也依然是他所描述的自己,那個從不耽於回憶和過往的人.然而在處理父母喪事期間,乙來到了閣樓上,翻開了自己童年時讀過的書.在那些書頁上,我突然認出來,一些黴點,污跡和褪色的鉛筆痕跡,是童年時留下的,被遺忘了三十多年.這對別人來說也許沒什麼,但對於某乙,卻彷彿把一切都從最底下翻到了最上面.在這一刻,某乙的人生彷彿突然折返,回到了起點.似乎在啟示我們,人生的發現,不只是發現外在世界的新的東西,也是去發現那些本就蘊藏在自己體內,生命裡的,卻被自己忽略的了的東西.
這裡隱喻了人們總是習慣了踏在堅實的地面上,然後認為主要自己透過行走,行動,學習,或模仿等作為社會認定的正常人所該具有的行為,學習該有的知識和邏輯,就能確認生成那個堅實的理性的自我,那個被社會和文化確認和建構的自我.不過這種現像的另一面是一旦對自我的主體性的確信和確認,便也同時拒斥了進入所有不符合此標準其他事物的可能性.因此童年在作者的認識裡不是單純無知於純真分別,而是蘊藏一種敞開性,可能性,是一種深邃的包容性,是取締二元對立的一種開放生命狀態.於是在乙重新發現自己童年的這一刻,認出了烏鶇,並且認出這是童年時就來過的那隻烏鶇,所以當下的這個自我並不是來自隨身外界,而是自童年起,自出生後,就如影隨形.乙和烏鶇的三次遭逢,第一次是童年時,但被乙完全忘記了.第二次是結婚後,卻誤以為那是夜鶯,其實不過是烏鶇對夜鶯的模仿.第三次是烏鶇的回歸,乙才恍然大悟,那是童年時就認識的烏鶇.從被遺忘的烏鶇,到認出烏鶇卻不真正認識烏鶇,到最終擁抱了烏鶇.某乙的人生彷彿畫了一條折線,走了很遠,最終都指向了回歸的那一刻.此時,我們回想一開始要探求的命題,個性,自我,與社會規範,框架的二元對立衝突,穆齊爾對個體自我追尋困惑探求的攻擊始終不變."個性"這件事在今天的社會似乎變得越發模糊與不重要,這是因為有了集體性的紀律要求,它讓集體的利益大於個人利益顯得極為正當性,但日復一日的重複宣揚,鞏固,對於追求開放性,創造性人來說,可能自出生起就以為生活宛如地獄酷刑般的日日挾制而深感痛苦,這是習於不假思索就服膺遵守社會約定俗成規範的人很少去思考的一個問題.
這個集子的第二部份"不友好的觀察"由一些單篇散文構成,寫的就是大蕭條年代對於歐洲社會現象與人心的一些觀察.其中的"房門與大門","紀念碑","望遠鏡"等篇都有很簡潔卻精準的社會觀察描述與暗喻,算是這區塊較令人驚異的一些額外收穫,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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