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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穀:穀物是食糧還是政權工具?人類為農耕社會付出何種代價?一個政治人類學家對國家形成的反思(Against the Grain: A Deep History of the Earliest States,James C. Scott)

     附近大樓旁有塊公共空間,上頭植栽了一棵芒果樹,非常高大約有4層樓高.樹的周遭設了兩排有靠背的固定式木製長條椅.幾天前路過時,看到經常在樹下乘涼的老太太正赤腳站在椅上,手拿一根約2層樓高長的竹竿往樹冠上挑,視線順著竹竿我才發現原來高枝茂密的上頭已經結了許多青綠綠的芒果.

    "反穀"是所選Scott系列的第三本,應該也算是集合他關於"國家"議題衍生觀點較全面的一本書籍.這本書篇幅剛好介於前兩本之間,但是卻是其中提供反思最多的一本.這裡的反思倒不是對"國家功能"上的反思,而指的是對於我們"國家"既有認知挑戰的反思.包括:國家比非國家代表更多文明?人類社會從非國家到國家的形成是一種進步?歷史進程必然是輝格史觀(whig history)?及農耕生活較漁獵,游牧,採摘部落生活更穩定,更進步?而以上種種則暗含人類文明是隨時間演進而進步的疑問,這應該也是這位人類學者一生研究中試圖提出的最大質疑,甚至他有否定主流標準的答案.

      "反穀"中的關鍵是"穀".從字面上知道它代表農作,糧食.農作"可能"就需要農耕,代表著是一種獲取糧食的方式.這裡加入"可能"而不省略它,是因為未必需要農耕才能獲得農作,獲得"穀".之所以直觀的認為農作必然是農耕所得,是限於我們的思想框架,限於我們的眼界,限於我們對於周遭世界的目盲.獲取穀的其他兩種方式,一種如老太太在摘路邊芒果,摘取與採摘野地裡自然繁衍作物的生長成果.另一種方式則是到藏有穀物的倉庫,或地方去偷盜或搶劫.農耕,摘採,劫掠是三種獲取穀物,農作,糧食的手段,這三種手段也分別代表著農耕生活,漁獵採摘生活,以及上述兩種生活間可能發生衝突的生活形式.

      以現代角度,大樓公共空間裡的樹果其實並非無主之物,老太太的行為可能入不了某些人"法"眼,甚至今日說要摘採野果,可能已經都找不到一塊無主之地上頭還結實累累的,這是因為放眼所及之地都已經被"國家"概念的意涵給包攏進去了,即使不是私物,也應該是公物.但在過去,確實存在大面積這樣的地方,上頭的人以漁獵,採摘維生,甚至這根本就是人類社會最初的樣貌,漁獵摘採游牧,逐水草而居,移動的生活.而我們傳統式的文明演進的眼光,或說被教育的觀念卻是,從漁獵到游牧,從摘採到農耕生活,形成了一種進化形式.然後農耕與游牧轉型的畜牧結合形成了一種集合式的定居生活型態,再在這種定居的生活型態進一步的形成了"國家"的概念.有了國家之後,必然就有某些人要脫離農耕與畜牧的生活,因為需要有人處理國家形成後的必要事務,如防衛,管理,規劃等等,這些人既然沒了自產的"穀",就需要他人供養他,把自己生產的"穀"轉給不生產穀但提供這些國家事務服務的人,於是"穀"原來是農作,此時此刻,"穀"又成了貨幣,又成了稅收.糧食,貨幣,歲收,稅收是一個國家基本的維生來源,而那些提供國家服務者也會藉此獲取自己在維生之外的其他更大的需要,更多的"穀",就是抽更多的稅.傳統認為定居之後生活型態穩定,逐步的有越來越多人從游牧,漁獵加入進來,或者是定居的國家擴張自己的領地,使得"國家"意義所涵蓋生活型態的地區越來越大,而游牧,移動式部落的生活範圍與人數則逐漸減少,因此認為文明的進化是由游牧,漁獵到農耕,再到國家,所以國家是人類高度文明發展後的一種產物.

      但是Scott在以上的推論中發出異見,基於其他人類學者的考察,與考古出土的文物.首先,他質疑定居生活較漁獵移動生活穩定且輕鬆的說法.從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的遺跡中,能夠找到許多早期國家型態的考古發現,藉此Scott提出了其實漁獵生活較定居生活更為穩定,甚至以較低的辛勞度換取了更輕鬆自在的生活型態.一個簡單的立論就是人類在農耕種植與畜牧餵養所使用的熱量與由此作物收成中產生的熱量的效率,比不上從漁獵行為中的熱量消耗與獵物獲取熱量的效率.漁獵者花更少的時間,精力就能獲得相同的熱量滿足,且其獲取的物類多樣更能滿足人體需要,也就是在Scott的觀點裡農耕是辛勤且費力,得不償失的.而論者或以定居生活不需要時時移動而降低無效的生活品質,但是從考古的研究中,文本提出了這樣的龐大的內容告訴我們其實定居生活是人類一再嘗試下幾經崩潰後不得已的選擇.這是因為定居生活,特別是人畜共居在一塊圍牆圍住的區域內生活,是一個疫病傳播的良好空間,加上其中的物種單純,人類與少數幾種適合圈養的禽畜,容易傳播病菌,特別是人畜共通的疾病,加上定式的貿易路線與移動方式,使得疫病的傳播有了固定的模式,這就造成了定居生活的隱憂,只要有不知名的疫病流行,定居生活往往分離散居成幾個小單位,且崩潰的很快,這便是那些小型國家考古遺跡所顯出的樣貌.但是移居式的生活,因為地點不定,人群分散,並不是集中居住,疫病的傳播只限於某些地方,沒有固定關係的傳播與交通路線,使得他們更容易躲過疫病的集體死亡.既然有這些好處,那為何還是要嘗試定居生活,主要還是基於人類無法掌控的大環境變化,主要是源於氣候的變遷,在一些特別冷的小冰河時期,或轉為特別燥熱的時空環境裡不利於野生動植物的生長,此時本來維生來源多樣的游牧,採摘,漁獵生活者將同時面臨尋找標的的困難,因而必須擴張他的搜尋範圍,或者做更長期大範圍的移居,此時他的維生手段的效率將會下降,於是就會開始考慮加入定居生活模式,或是劫掠定居生活模式的地方.而定居生活最終能突出的條件在於,它能夠產生唯一游牧生活不能克服的問題,就是定居生活下人們的生殖能力提升,因此彌補克服了疫病,戰爭,自然災害下造成的人命消亡數目.

       而定居生活也非一帆風順,主要的原因都與Scott所提關於"國家"概念所形成的單一化,制式的形制有關.農耕不是單純的種下植栽收成,它還要考慮灌溉與地利,儲存的問題.單一化的栽種容易形成地利的提早耗竭,此時若不選擇休耕,就是需要尋找擴張更大的耕地,造成農耕效率的降低.從單一的耕地到長年引水耕種引起的鹽鹼化問題加劇了種植的困難.需要更多灌溉溝渠,農地,意味著需要更多的人力,防衛定居點外人的侵犯也需要人力.這就需要更多的服役,勞役,苦力,與徵收更多的"穀".這種"穀"與"求穀'的徵歛式定居式地區或"國家"裡內在的隱憂,過度的暴斂將會引起定居點內部的動亂.而移動式的游牧,非國家部落型態則無此問題,當天候有變時,他們可以先轉型由採摘為主變為漁獵為主,再不繼可以採取劫掠定居式的"國家"或"地區".並不需要急急忙忙的加入看似頗為辛苦的農耕行列.而這裡Scott提出了一個頗有意思的概念:如果說當遊牧民族劫掠定居點,搜刮其糧食,將定居人民當成可以販售獲取"穀"的禁臠,可以說是一種恐怖行為,那麼定居式國家裡的服務者藉由"徵穀"拿到他們所需,甚至往往透過強力手段淪為橫徵暴虐,那又算是甚麼?這裡面並沒有誰的文明更高明的分別,那為何遊牧民族需要擔負野蠻人的惡名?

       另外一個新的觀點則是"馴化".所謂的馴化字面其實隱藏了一個高與低,好與壞,進步與野蠻的對立意思.當人們從野外的雜草堆中找到這麼幾種能夠獲取熱量的植物,剛開始只是知道在某些地點能獲取大量的這作物的果實,也就是"穀",進而再試圖將這些野生作物植栽於人類計畫的土地範圍內,成功後.人們以為是將野生的馴化成一種能受人控制的"穀",因此有了文明由地到高的想像順序與邏輯,而日後當人們使用"馴化'一詞多少都暗含著這種價值邏輯,但Scoot卻說人們將野生作物發展生定居式農耕,將野生動物豢養成定居式畜禽,反過來說不也是可以這樣認為是"被馴化"的農作與禽畜圈住了人們生活的範圍,你跑不出這空間的束縛,因此究竟是你需要它們?還是它們需要你?這就不好說了.如果這關係是雙向的呢?!當人們說馴化一詞時,不也就該是雙向的關係,人們固然馴化了野生動植物,但人們何嘗不是被野生的動植物給"馴化"了,圈養了!而將這觀念的再延伸,便是人與生物,人類與環境的關係,人們建造大型的國家與城鎮,在一片荒煙蔓草的地球裡,以為自身馴化了旁邊的其他一切物種,其實不過是地球以其自身的姿態將人類馴化了聚居在醜陋難看的水泥叢林中,周遭圍繞著則是那些馴化了人類與國家的自然環境,相比之下人受限受困於定居點,靠著固定的交通路線往來,而在人類的範圍之外則是脫離馴化的自在之地,自然環境.

       在歷史分析的派別裡有一派被叫"輝格史派",該學派認為人類文明不可逆轉的是從落後走向先進,從愚昧進步到開蒙,也就是說人類的歷史演進隨著時間是走這樣的方向.但Scott不同意這種觀點,從文本中我們應該知道他既不認為國家型態優於非國家型態,農耕生活優於漁獵摘採生活,更不同意人為科學化的,單純化的,一致性的優於自然,多元,更反對那些不屬於"國家"統治者的遊牧人是野蠻人,無文明的.他以為人類的歷史呈現的是兩種共生的態勢,甚至當環境不力於某一種生活方式時,人類會自己自動轉換成另一種生活方式的,因此二者除了共生,還具備互補與互相替代的功能角色.因為歷史遺跡,考古結果呈現的告訴他,當自然環境惡劣到無法自由摘採,漁獵時,人們便會聚居互相幫助取暖.當國家暴虐無道,這些大型定居點,"國家"型態便會崩解,散居成幾個較小的移居部族.這是自然生態系統的調節,不是人類自以為是的單向馴化,所以如果認為所謂的歷史進步,就是從非國家走向國家,是從游牧走向農耕,是從野蠻進入文明,Scott是萬萬不會同意,因為對他來說真正的進步應該是兩種生活型態與人們間如何調和與共生.

       雖然說一般見諸文字的描寫裡都把本書作者定義為"無政府主義".但其實可能他根本就不是此類主張者,起碼我從閱讀裡發現他雖質疑"國家"的意義與概念.卻不是真的反對它,他只是更想提出在"國家'之外不屬於被控管的意識,見解,功能,作用.甚至可以擴張範圍指他對於傳統制式,齊一,極度科學主義偏愛用於解決與看待社會與社會問題的反感.自然之物,化外之民也有它們各自的作用與智慧,並不能輕忽,何況究竟是誰是"化外",在Scott那裡的答案還不一定呢!誰有文明?誰是惡人?誰馴化誰?何謂進步?應該才是本書真正的核心發問,值得閱讀的一本.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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