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來了(소년이 온다,韓江)
接下來是系列閱讀,選擇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的四部作品,閱讀序依照出版時間,分別是"少年來了","素食者","白","永不告別".這四本國內都有譯本,除"素食者"實際上是簡轉繁的譯本,其他皆為本地譯作.
"少年來了"寫的是韓國的光州事件.是一個以政治事件為主題的故事.這本作品有一個極大的特點,就是它的主調是用人物感受呈現的方式,讓讀者藉著人物來理解光州事件下的真實狀態,而不是用單純講述的方式來表現歷史事件.沒有那些在同類作品中以教科書般口吻帶入歷史的敘事方式,作者選擇了6個人物,分別從描述這6個人物在事件當下本身所在的時空,角色,行動,感受,觀察,與他人的互動,在事件行進中的遭遇,甚至事件後若干年中的個人生活描寫的單章,來呈現出6位相關又不怎麼有關的六位親歷者的遭遇.最後再補以作者自身對這件事感受自述結尾.
這六篇以個體人物為主角的單篇,人稱數各自不同,有的是第一人稱,有的是第三人稱.共同的結構是,各自的單篇都是以該人物為主角.書名既然叫做"少年來了",自然就有有一名少年,他叫東浩,中學三年級學生,14,15歲的年紀,他在光州事件中遭遇軍警射擊而死亡.試想一個中學三年級的學生與政治事件有何干係?年紀之輕談不上什麼政治理想,更別提什麼意識形態,他最初只是因為在戒嚴宣告後,遍尋不著自己的好友正戴,只依稀記得在參加遊行時,他倆走在隊伍的前方,當軍方開動射擊時,遊行群眾慌亂忙著奔跑躲避時,正戴似乎中槍而與自己走散.後來宣告戒嚴,他又聽說遊行中軍方大開殺戒,被殺死了不少人,這些傷者,奄奄一息者多數都被送到了醫院,而罹難者,或搶救無效者則送到了尚武館,他想著或許能在醫院或尚武館找到正戴,若沒有受重傷,就是罹難了.
這六篇中的六個角色,正是東浩在尚武館協助受難群眾家屬處理認屍,辨者事宜時,所遇見的陌生人,包括恩淑,振秀,善珠,連同東浩,正載,東浩母親這六個人物,這裡面有大學生,工會人士,純粹的打工者,加上東浩,正載這樣的少年人.就在宣告戒嚴後,軍方放話,他們將要更進一步進攻尚武館,把盤踞在當地的匪徒清除.而東浩就是在軍方進攻時仍留在尚武堂未離開的人士之一,也因此遭遇了厄運,也因此引出了第六位人物,東浩母親,她代表的正式光州事件中多數的罹難者家屬.
這篇小說是簡單的,也是複雜的.它的簡單就在目標焦點明確.第一章寫東浩的故事,它就是以東浩為主角,韓江在處理東浩這篇時,稱東浩為"你".很明顯這篇是以ㄧ位敘述者假稱第二人稱的方式些出的篇章,我們不知道該名敘事者是韓江或是另外一個第三人,但顯然作者的結構用意很特別.敘述者寫著東浩"你"的日常生活,東浩與正載的情誼,東浩的家庭生活,他人如何的加入到遊行隊伍中,如何與正載跨步向前同行,描述了軍方的射擊行動,寫下了兩人的分開,尋找,然後他堅持在戒嚴之下,在父母的擔心害怕下,仍出門到大街上要尋正載.在遍尋不著下,如何到了尚武館,最終加入了振秀他們協助家屬辨認屍體的行列,又如何在母親的勸說,振秀的警告提醒下,明知軍方可能進攻,卻堅持守在尚武館的心情,行為,這裡面所有的描寫都是自然生動,合於感情,天真的反應,毫不扭捏作態,作者沒有施加政治語言,更沒有給予一個少年不合於少年的行為,思想,附加過多正確的價值觀,就是簡單的友誼,直覺,情感,身心感受,所以從敘述少年的情感來說,文本真的是簡單的描述而已,但卻深刻地寫下這個簡單的少年,少年來了,來了遊行隊伍,來了受難者者的行列,為什麼一個少年會在這種血腥屠殺的政治事件出現?少年來了!這簡直不合情理,不合道理,更沒有價值連結,但少年來了,就在那堆屍積成山的罹難者中,少年來了?給了人們怎樣的思想,與情感的打開?
正載其實一直並未被找到.東浩沒有找到他,官方也沒有,因為根本沒有他的屍體紀錄,沒有墓碑,生死未明,沒有留下丁點的痕跡,就這樣消失在人間,他與他的姊姊正美皆是如此失蹤了.枉的老父親事後多年能尋找不休.第二篇正載的故事,寫的其實他遭到射殺後的事情.他醒來,發現自己被堆積壓在一堆屍身裡頭,那些屍身等待著腐爛,或正被蒼蠅蚊蟲叮咬,血液流光或凝固在周遭,最終屍身將逐漸殘敗,消磨變形,更慘的是還要遭到軍方派人偷偷在夜間點火焚燒,消滅存在的痕跡,因此毫無紀錄.這篇是以第一人稱寫著正載的靈魂,就簡單的依附在他即將化作腐肉的屍身旁,他起先不知自己已死,一再的吶喊,呼應,卻怎麼也感受不到其他人,甚至也感受不到旁邊其他跟同樣罹難死去的靈魂,他發現自己正孤孤單單的以一種無法自控,又無法感受靈魂外的其他一切的模樣,掛靠在腐敗的屍身旁,才確認自己已死,這篇寫的就是靈魂自我的回憶,悲願,美好,與孤單,恐懼交錯,想起過往的日子,也想到了遊行的種種.同樣的少年依然沒有所謂的正確的政治目標與語言,他想的都是直接簡單的生活,與個人的因生活機遇,命運而來的某種堅持,或盼望所在.
至於最終堅持在尚武館的恩淑,振秀,善珠三人在軍方最終的進攻中存活了下來.但他們都被逮補了,以匪之名.嚴刑逼供,那是少不了的.但作者描述這些部分時通常輕描淡寫,並不特別的將其當成重心,雖然最後所有的被捕者都被當局特赦,他們回到了社會繼續生活.事件後活著,是他們與東浩,正載經歷不同處,但是有一點的經歷大家都一樣,那就是他們三人再也回不去往日的生活狀態,個個都成了失去靈魂的軀殼,躲避著過往的生活陰影,躲避著人群,特殊的身份經歷也讓他們無法與其他人士共同生活,或歡顏笑語,交心更是天方夜譚.在屬於那三個人各自單篇的文本中,我們能看到作者如何安排著劫後餘生的三個孤獨靈魂,振秀最終受不了選擇了死亡,恩淑則加入了反對政府的出版社,繼續出版編輯與當局對抗的書刊,劇目,善珠有的則剩孤獨的,強忍的,卑微的靜靜過著日子,直到數十年後,外界突然有研究者想知道她這種親歷者的遭遇時,發來問券,發來錄音設備,終於激起了善珠各種痛苦的回憶,特別是遭遇恐怖刑求,留下終身不孕傷殘的過程與結果,回憶是痛苦的幾十年中,以幾小時的奔走中再次倒轉.振秀記憶中被Monami黑色圓珠筆絞在手指間不停扭轉至皮開骨裂,恩淑的右臉面對訊問者連續挨了七下巴掌的痛點,善珠在面臨捅棍直插子宮時的哀嚎.在這些痛苦的記憶中,作者持續安排著作者以這第三人稱寫下恩淑,一個不知名的同案獄友的第三人稱寫出振秀,以及再次見到以"你"這個假第二人稱寫下的善珠所描述他門三人各自在尚武館等待軍方最後進攻的一切過程,與遭遇,可以說是藉由這些畫面的重新拼湊,還原了完整的最終故事.
隨後,我們迎來了以東浩母親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敘述著最後當她冒著戒嚴風險,在那天上午的尚武館見到了東浩,勸他回家,但當時大家都還沒意識到後續的發展,東浩依舊想服務那些罹難者家屬的辨認事宜,東浩母親不得已以千叮萬囑的告訴他忙完就立刻回家,卻不料這一分開就成久別,再見到時他已是官方發下的屍體.讀者可以想見這事件對於家庭的打擊,各種的變化,而幾年之後,東浩母親化身成為一個政府的堅定反對抗議,只要有光州事件罹難家屬的聚會,她必到場,儘管這種聚會不為當局所喜,甚至視為違法,經常故意破壞,她還要迎難而上.而在這過程中,作者並沒有讓時序停住,她安排了,一線向前的母親抗議行動,一線向後的母親對與東浩生活的回憶,可以說這簡單的一篇展現出作者駕馭時間空間現實回憶交錯不斷變化既殘酷又溫柔的場面既不衝突,也不違和的一種交集.
這篇中少掉的是軍方的角色,除了全斗煥,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一位屠殺者,射擊者,與刑求者的名字,甚至連臉孔的描寫都沒有,因為完全不需要,當讀者看到那六篇中的場景,與人物的感受,自然可以想像出當時的對立面者所施行的手段,甚至能想像出他當時的樣子,因此,這是一篇建立在現場畫面,而不是以歷史說教,設立某種正確卻能讓人感動的情感小說,她雖然控訴了暴力政治的殘酷血腥,卻沒有任何出於政治的動機出發,純粹只是一篇高度深刻感人的情感作品,寫出了這類題材一種真正的人文高度,個人非常的喜歡,與推崇這篇.如果以最近剛在Netflix上看過的"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相比,電影劇情雖然直接,但深刻表現上還是差上了許多的.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