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告別(작별하지 않는다,韓江)
韓江作品系列選讀的最後一本."永不告別"寫的是關於韓國濟州島上曾經發生的四三事件.濟州島在1948年4月3日到1954年9月持續六年半的軍,警在鎮壓與圍剿叛亂事件,主要的目標是追捕共產黨的潛伏者.為了追捕可疑的共黨份子,軍警濫捕濫殺,據估計島上約有3萬人在此事件期間遭到無辜殺害,整個韓國遭此牽連被害的人數超過30萬人,是為韓戰爆發前,韓國最大的白色恐怖屠殺件事.
從現實且市場的角度來看,這本作品明顯是追著"少年來了"的成功而有的類似題目的重現.但是從理想的角度,我們從"白"這篇得到的啟發,作者曾在"白"中暗示波蘭經由華沙重建的過程留存的大屠殺紀念建物這樣的對於歷史悲劇的追憶與感悟行為,在自己的國家並未得到重視,所以,從理想的角度,"永不告別"就是在"少年來了"之後,不厭其煩,不懼老生常談,想要留下的一種紀念建物的行為.
"不做告別"的故事並不復雜.慶荷與仁善是多年的同事兼好友,主軸寫的是仁善受傷住院,慶荷在去仁善家協助餵養小鳥的過程,文本由慶荷回憶的第一人稱,加上仁善的記憶第一人稱,以及關於四三事件的各種遺留的報告,新聞,文件的第三人敘述,這三部分構成.仁善是濟州島人,她正是四三事件受害,與罹難者的後代,她的家人包括她的父親曾因此入獄,她的舅舅,與小姨都因此遭到殺害,唯有她的母親倖免於難.雖然母親幸運逃過一劫,但為了追查被捕的弟弟,她在幾十年內曾數度由濟州島前往韓國各地,找尋弟弟可能被關押的處所,經過十多年的追尋,最終發現,原來弟弟被捕後先是被投入強制勞動營,在礦山辛勤工作了多年,但最終還是因為抓捕共黨的需要,被無辜的槍決.這件事成了仁善母親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而由於父親早逝,仁善由母親撫養長大,但這段家族血腥的過往歷史,長期的困惱著她,也因此困擾著仁善.雖然她曾經對此事件拍攝過紀錄片,但始終未能真正的交代與撫平顧過往.
之所以會透過慶荷前往餵養小鳥的過程來敘述並箝入四三事件,與仁善家族在此事件中的過往經歷,是由於仁善這次的受傷住院與慶荷有關.原來慶荷透過早先仁善的紀錄片得知她家族曾遭遇不幸經過的大略,知道她是四三事件受難者的後代.慶荷曾主動提議要在濟州島仁善家所在的村落附近留下一些紀念物,而仁善同意這樣的安排,仁善的受傷就是為了動手籌建計劃中以樹木栽種的紀念物時不幸遭切割受傷,儘管因為時間的延宕,慶荷對於紀念建物的建議早已冷淡,但這是仁善受傷的前因,所以慶荷自知對仁善的受傷負有責任,也後悔自己當初提議紀念建物的想法.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再度的推起雙方對於四三事件的相關記憶,與曾經有過的歷史紀錄的追尋,由此構成文本.
這本作品的第一部分開始讀時會令人感到不耐,主軸是慶荷從首爾醫院要赴濟州島仁善位於鄉村偏遠地區的家去餵鳥的過程,後來才記起這部分是小說三部分的第一部,它就是取名"鳥",因為遺忘了這點,所以導致閱讀上一直覺得離故事主線似乎好遠,講了半天還在赴濟州島山路半道上遭遇風險前進困難的狀態,忘卻了"鳥",一心只記得怎麼還不鋪陳四三事件.一如文本所說,鳥輕如雪,隨時可化成無形之水,但重則是一條生命.文本這樣敘事"因為水是永遠存在的.所以落在那些被殘害的臉龐上的雪,後來又成為了什麼呢?經由融化,流動,升騰,再落下.那些見證了人類殘殺人類的水分子,現在也仍然存在於我們的日常空氣中.惡夢也是如此,不是嗎?"所以風雪,所見證或憶起的殘殺人類的水分子,從仁善的母親那裡,一直到仁善,惡夢永遠存在.
後來自己思考何以作者花大量篇幅描寫慶荷冒著暴風雪前往仁善家的艱辛旅程?且有大量鸚鵡阿麻的角色念想的意義又何在?這段看似與四三事件主題無直接關聯的情節,我以為可能在文本結構和主題層次上具有深遠的意義,同時有幾個隱喻與解讀路徑的可能.首先,暴風雪的描寫可以看作對四三事件的隱喻.自然環境的惡劣象徵了歷史暴力的無情,將角色置於一種身體與精神的極限狀態.慶荷在暴雪中艱難前行,與受害者及其後代在歷史災難後的掙扎形成共鳴.這是一種體驗性的描寫,讓讀者感受到災難所帶來的壓迫和無助感.再來慶荷為了餵養仁善的鸚鵡,不惜冒險踏上這條艱難的路,這反映了她對朋友的承諾,也象徵了對歷史的承擔,仁善因歷史創傷無法完全面對過去,而慶荷則以行動去填補,延續這種記憶與責任.這段旅程可以視為一種象徵性的"代行",慶荷成為歷史的見證者與參與者.而鸚鵡鸚鵡阿米,阿麻在文本中可能象徵記憶與創傷,阿米的死或許隱喻了某種被消逝的記憶,而阿麻的生死未知則代表尚存的歷史遺留或消滅.慶荷不顧艱難去餵養阿麻,可以解讀為她努力維繫這段記憶的過程,對抗遺忘與冷漠.濟州島在韓國歷史中不僅是四三事件的發生地,也是一個被隔離的空間,慶荷艱難抵達仁善家的過,突出了島嶼與外界的斷裂感,同時也象徵了四三事件的歷史傷痕如何被孤立在國家敘事之外.而其外環境的暴風雪可以看作歷史創傷的具象化.慶荷的跋涉讓她身臨其境地感受了受難者的孤立與痛苦,這一經歷也暗示了她在接近仁善家庭歷史時所需要面對的心理與精神挑戰.
此外韓江利用阿麻的生死反復和慶荷的虛幻想像,創造了一種超現實與現實交織的敘事風格,這種手法或許可以這樣理解.首先韓江的敘事模糊了現實與虛幻的界限,這與歷史創傷帶來的心理影響有.慶荷對阿麻的生死無法確定,反映了她內心對於失去與死亡的不安,也映射了四三事件帶給後人記憶上的分裂感.這種不確定性讓讀者直接體會到創傷的持續性與難以言喻的痛苦.而阿麻在慶荷想像中反覆"死而復生",這一情節傳達出對死亡的否認與抗拒,阿麻象徵著某種記憶或希望,慶荷試圖在虛幻中延續它的生命,這表現出人們在面對失落時本能的心理,拒絕接受現實,並用想像來填補情感的空缺.事實上韓江在前幾個做品中就常運用超現實的敘事手法來表達角色的內心世界.在這裡,慶荷與阿麻的對話和想像,既是一種內心的獨白,也是一種對失落與孤獨的對抗,透過這些描寫,作者讓阿麻不僅是一隻鸚鵡,還象徵了某種情感寄託,甚至可能是對四三事件受害者的象徵性再現.阿麻的生死之謎不僅是慶荷個人情感的反映,也與更大的歷史記憶問題相關.四三事件在韓國歷史中長期被壓抑與掩,這種集體的遺忘和記憶的撕裂,正如阿麻的命運一般,處於一種模糊與不確定的狀態.慶荷對阿麻的反覆確認,可以看作是對歷史真相與記憶的探尋與驗證.阿麻最終被證實已死,而慶荷將其埋葬在冰雪中,這是一個象徵性的告別儀式.這不僅是對阿麻生命的送別,也可能是一種對歷史傷痛的承認與哀悼.這段情節暗示著,真正面對死亡與過去是一個痛苦但必要的過程,唯有如此,記憶才能被完整保存.
韓江透過這種虛幻與現實交錯的描寫,意圖讓讀者體會創傷經驗中的矛盾與複雜性.阿麻的生死反覆與超現實對話,不僅增強了故事的情感張力,也深化了文本對歷史記憶,失落與告別的探討.如果感到這部分難以讀懂,可能是因為作者以模糊的方式呈現了人類面對痛苦時內心的掙扎和矛盾,而這正是這本閱讀上的困難處.因此這段看似冗長的路途,並非純粹為了鋪陳情節,而是通過慶荷的旅程,將角色的個人經歷與歷史的重量緊密聯繫起來,增強讀者對歷史創傷的情感共鳴.同時鸚鵡與暴風雪的意象也賦予故事更深層的隱喻,展現了記憶的脆弱與維繫的艱難.當然以上都屬於個人閱讀後的過度聯想,在閱讀過程中,其實大多時候並不能理解這些的.
因此這一路尋鳥救鳥路途遭遇的艱辛,彷彿一方面在暗示,比擬當年仁善母親的尋兄之路的艱辛,一方面也暗示拯救一條生命的困難,漫天風雪還要踽踽獨行,天昏地暗,看不清前方,一不小心便落入冰川坑陷,讓慶荷受傷吃盡苦頭.正是因為我一心等待四三事件敘述的主軸出現,使得個人對於"鳥"部篇幅之多,之複雜,之變化,有些不耐.文本的變化還不止以上如此,前面談過這是一篇夾雜穿梭兩個第一人稱,與一些第三人稱的文件,報導的三種主詞所形成的複雜文本,雖然中文譯本的編輯很好心的將不同主詞的內容以不同的字型,與文字顏色來表現,讓讀者很清楚現在敘事的主線是誰.但是這種在同一章文中,忽而仁善為主述,忽而慶荷為主述的交錯型態,並不是什麼意識流大作,純粹就是一種變形的文體結構,個人以前就質疑過,除了知名作家,一般無名作者寫出這種結構的內容難道不會被批評太過隨意嗎?除了多線敘事交錯外,文本的另一個特色是現實與虛幻不停的,這種虛實不定的變化,阿麻究竟是死是活?是凍是屍,忽而此焉,忽而彼焉,可能會令讀者不知所措,而理解唯一的方式就是在看不清,不懂情況的狀態下繼續閱讀下去,直到撥雲見日,才知真相.而慶荷與仁善在各自遭遇肢體傷害之後相聚於小屋,彼此交談中終於打開仁善的心底,毫無保留的將家族於四三事件時的遭遇,小姨的枉死,舅舅的悲慘遭遇,父親曾經的牢獄一次逐步的清楚吐出,彷彿那是一種很難為人道出的痛苦事蹟,沒有經過千般萬難,一如行經暴雪之路,不足以對他人表示,或者說那是一種政治受難遺族對於政治禁忌的畏懼,在沒有確保自己的安全之下,是不可能將此家族涉入當局禁忌之事向他人道出,以免重蹈覆轍.
永不告別意味著在記憶上永不遺忘.個人以為這與作者在"白"中所表達的對於曾經的國家暴力,大屠殺事件的教訓紀念的留存必要之意,是前後相互呼應的.也就是說從"少年來了","白","永不告別"之中,是有一種共通的價值與觀點延續的.至於文本中關於仁善家族遭遇的全部故事,與四三事件在當地村落中發生的內容在此就不揭秘,畢竟它實質的內容可能因為這是近年才解密的,事件又遠在1950年代,且是政府不願為人所知的惡行,即使現代的韓國政府與當時的政府可能也未必有直接的牽連,但是當局還是有多少遮掩的意思,以致能夠表述的內容其實有限,若我過度敘述,大概就讓人缺乏懸念了.
基本上這並不是一本能輕鬆閱讀的小說,一則因為敘事的四三事件政治屠戮是較不為人知的,二則是因爲文本是多線敘述,加上右充斥現實與虛幻交錯,文字複雜本身就易讓許多讀者的閱讀心思被阻滯,個人就是一個例子,被大量第一部分的道路行走的虛幻過程弄的不耐煩.但從這些佈局結構,我們可以看出,雖然與前面的題材是接近的,但韓江有一種試圖突破過往寫作結構的企圖,好不好雖見仁見智,但想走不同型態的心態,卻是明顯的.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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