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遊牧民的世界史 杉山正明
當人們嘗試書寫或閱讀一段歷史,心中會自動浮出許多標籤,不論了解實際方法為何,一些已經深入人心或影響深遠的框架總是不自覺的影響我們,比如說到伊朗的歷史,人們就會有對它既定的記憶殘景,但大體不脫某個地理區塊,某個種族,某個宗教,或某種時間,或國境線做為討論的起點,主軸或範籌,這是一般觀察書寫歷史之法,這本大漠不太一樣,作者試圖採用一個非主流分類標準,既未使用國境線,非區別宗教,非種族,語言,文字,而採以人們日常生存方式做為共同主軸,從歐亞大陸中間地帶游牧民族發展的過往來看周遭的歷史及其與歐洲,中國這些被視為主流世界的關係.
作者杉山正明(Sugiyama Masaaki)的推論觀點有別於傳統,他把游牧民族放在制高點,以至這個以草原地域為主觀角色的記述書,有著很不同的推論與看法,對於中國,對於歐洲國家,社會的表現,作者某些論點很另類,奇怪,甚至荒誕,雖然部份難免存在偏見牽強,但有他別於傳統書寫的破題處,倒是相當不錯. 不過,這書的翻譯問題頗大,日文翻譯書多數也有類似問題,常見文句前後文意無法連貫,會讓一些句子看來挺多餘,不知道作者原意是什麼,這種突兀感影響閱讀,以致書買了很久拖到現在才看完.
若非翻譯問題太大,倒是挺推這本,原因只有一個,這是本大逆之書. 所謂大逆,是指完全背離我們所熟知的價值判斷,特別是關於歷史這件事.它硬生生的毀棄秦始皇做為中國一統的政治結構始祖地位,作者言始皇為無能帝王,劉邦不過是狗盜卻交好運之輩,甚至直言漢武帝前的西漢只是匈奴的附屬國.自來都說秦皇漢武,但杉山透過對於司馬遷史記內文的推論,就是要打破中國做為一個中原概念帝國的地位,他並不認為這是一個一直延續的集團,相對的是在城鎮國家與草原民族間不斷衝突,交錯,融合的區塊.他不認同中國歷史跳過十六國,跳過遼,金,不將其奉為正統的想法,他指出這些都是中國歷史正統中的一部份,所謂華夷之防在他看來簡直可笑,不過是主流社會,族裔排擠他人的手段.雖然他推論的資料僅是單純的史書,且有吊書袋過於拘泥辭彙之意而難免唐突可笑,但光憑這些挑戰傳統中國史觀的看法,就讓人眼睛一亮,耳目一新,不論是興奮的同意,或反對的生氣,都是一個有趣的論點.
根據地理畫分,杉山採東西兩線,一是天山,阿爾泰山,帕米爾以東至興安嶺,其二是以上述三山以西至高加索,東歐大草原,東線的主軸自是中國與周邊的游牧部族,西線著墨較少,以西元前八世紀的草原國家斯基泰與農牧國家波斯的阿契美尼亞德間的爭戰為始,斯基泰勝出,後因不敵東方出現的亞美尼人而往西退卻衰弱,戰敗的阿契美尼德卻在大流士的獨裁統治下,創出了一個橫跨中亞的城邦大國,之後,歐亞中間地帶的大變動與爭戰都與來自東線的草原部族有關.要知道這些爭戰勝負不是這本書的主軸,作者是透過時間軸來說明草原部落,綠州城市,農耕部族,商業城市間的關係與演變,這些故事不過是過橋而已.
小時候看過書上寫白登山之圍,只道是劉邦的一次敗戰,為的是以恥辱引出劉徹的北向爭伐,沒想到杉山採用司馬遷的論述,他認為史記很忠實的表達劉邦對於這個北方部族的無力,固然是城邦的步兵戰力遠遜於草原騎兵,更是因為當時劉邦與漢朝本身國力本就缺乏與匈奴爭戰的實力,他在此將匈奴視成是一個國家名詞,非種族名詞,是與漢朝相對的另一種國家,他指出像匈奴這種草原國家本身就是多民族組成鬆散的盟邦國,而中國歷來將這些北方遊牧國家只當成是一個蠻族的角度來寫書寫,這行為本身是一種充滿高度歧視,與自視無人能比的傲慢.他以兵困白登山,劉邦既要賄賂冒頓妻族,又要和親給銀,這種極不尋常的手段,絕對不能簡單視之,這只能解釋為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臣服,不論史論寫的再遮掩,也不能改變漢做為匈奴副屬國的事實.雖然杉山只能引用史記,推論難免蒼白,但這種說法卻有力,這種書寫偏見,文化偏見,甚至是族裔岐視,自來都是中國歷史中鮮有人自覺之事,受過傳統教育者看到這論述或者不同意,個人卻認為不必拘泥在優越或扁抑的心態而生氣,有時書本對自己的思想發出挑釁或挑戰是件大大的好事.這個將草原遊牧民族視為遊牧國家的論點大量出現在本書中,有時雖不夠精準,卻極為有趣,乍讀之下許多史事的在作者重述下成了另一種樣貌,是個人想都沒想過的,所以才說這種挑釁是極大的好事,而不必單純執著於對與錯,因為臣屬的觀點,是以匈奴的角度出發,只是我們不曾這樣看事情.
自漢武帝展開對匈奴的主動攻伐後,這層從屬關係產生鬆動,匈奴分裂,西走的一支退出中國歷史舞台,不知所蹤,因為西線的史籍缺乏,不曾有過記錄,而留下的一支又分裂成南北兩部,南半部在隨後的時間中逐漸進入中國的領域,甚至與漢朝人融合,從文化,血源,制度,因此作者以為從中國的角度寫晉朝的永嘉之亂,是偏見的延續,劉淵雖是匈奴之後,卻明'明白白的以漢為號,國號與血源都是,只是中國思維不願承認胡為己的部份,杉山指出,這正是斷代史記錄的衍生問題,新的一代為前朝寫史,這個角度存在傳遞偏見的弊病,這個記錄法深刻的操控中國人的歷史,種族,文化一脈相承的看法,他指出其實當時連"漢"族的觀念都尚未產生,這種以後代偏見寫前代的觀點,就是問題所在.我們只知匈奴漢化,卻不知這種觀點不完全正確,我們以斷代寫史,但作者以遊牧族的所屬出發寫史.因此,仔細閱讀會發現,作者以匈奴作為起源,正史書寫西晉起的混亂,他卻認為是遊牧部族與農耕漢族的融合,所謂五胡十六國,絕大多數是匈奴國,只是異族政權難入正統,才加上如此奇怪幾近歧視的名詞,他對這種輕匈奴重漢族的思考不以為然.
隨著北方逐漸由戰亂轉和平,從5世紀到9世紀接續而來的是鮮卑拓跋國家,作者用這個名詞表達北魏,北齊北周,隋,唐等朝.從此點可知本書的特點,即前面所言,打破傳統思考,破除斷代史觀,以草原遊牧族為主角觀點,這個拓跋國家與後面的蒙古契丹國家,都是一種意外但有特別含意的表示法.嚴格說來,除漢,宋,明外,中國歷來都是遊牧民族掌權為主,所以歷來以漢,中國自居的民族,豈不是長期活在一種偏見自欺的思維中,杉山採用匈奴,拓跋,蒙古做為國家分野與漢族國家交錯,實在是一種打破傳統的大逆分法.這個拓跋國家與匈奴國家有別,作者要表現的是東線與西線遊牧部族與文化的國際交匯,這個導體就是突厥.突厥固然是一個遊牧民族,但是與他相爭的,不論是東方的柔然或左鄰的白匈奴亦是遊牧部族,六世紀中它消滅了柔然與白匈奴,直接與東方的拓跋與西面的薩珊王國接壤,突厥成了東起蒙古高原西到興都庫什山的世界帝國,當時的拓跋國家北齊北周反成了它的附屬國,情況一如劉邦之於匈奴冒頓.正是先有突厥這個世界帝國,才有後來人們稱道的唐朝世界帝國,雖然兩者巔峰時刻都一樣短暫,李唐是拓跋國家,是草原部族,是遊牧民族一直為人所忽略,事實上,連伊朗高原的薩珊王國都是騎兵為主力的遊牧聯盟國家.
隨著突厥的分裂,一段完全類比匈奴分裂的歷史出現,突厥一面再演化分裂為若干小部,一面進入中國與李唐融合,部份成為回鶻這個新部族,發展出同時具備農耕與遊牧雙重特性的生活型態,雖然亦是橫跨蒙古高原與塔里木盆地間,但盛期極短,很快就另一突厥部落沙陀部取李唐代之,北方進入五代,由於其中三國為沙陀人所建,作者以沙陀國家稱之但勢力轉弱,成了東北契丹部族的附庸國,而這也是杉山筆下是中國王朝的部份,此時對應的是源自西亞的伊斯蘭.隨著契丹與宋朝的澶淵之約,作者提出了非常另類的看法,過往總以為唐強宋弱,但其實唐朝近三百年,其間為庸弱的時間佔多數,還需向回鶻支付金銀,糧食,以圖對抗各地藩鎮求和平,相反的宋朝單為防衛西夏就徵用了60萬人,隍論對契丹,女真的軍費,支出龐大下,竟還能維持一定的國家平穩,所以他推論宋是一個比傳統認知上更強的國家.
最後蒙古人的出現,一舉融合了草原軍事力量,中國經濟力量,與穆斯林貿易力量三大特點,形容一個前無古人的世界帝國,這已經是一個同時具備農耕國家,遊牧國家,海洋國家三種型態的帝國,經濟互惠,文化傳播交流,金銀的使用量增加,貨幣的功能提高,歐亞中間大陸的歷史由此轉變,隨著蒙古人的西征與伊斯蘭化區塊的擴張,兩種力量往西方幅射,對於歐洲的近代化產生了莫大的影響. 透過一連串遊牧部落的興衰,作者於此要表達的是民族的不可信,與標籤對於人類思維的限制,他指出人類的歷史並不是先有民族,才有國家;而是先有國家,才有民族,民族一詞絕對不是長久以來認為的是基於血緣,杉山明白的說,民族也好,國家也好都只是政治作用下的認同工具,而人們不過是這個工具下被操控的一部份.
這一本書從描述,分類,與觀念等部份都頗有價值,打破了傳統分類與書寫方式,提供讀者完全不同的思考角度,從這部份來看,絕對是一本不可多得的書,但是因為翻譯的太差,或說經譯者與編者的中文化後,許多部份文字顯得極不通順,甚至有中日文夾雜完全不知所云的地方,實在是可惜,但它沒有簡體書,如果跟我一樣不通日文,想讀的人恐怕得要先面對這個不容易的自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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