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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血紅  

雪白血紅

 看完王鼎鈞回憶錄後,一直都想找時間看雪白血紅,不過總有別的書搶了順位,這書便一直被放在角落,最近本地有出版社翻譯了Polybius的歷史(Historale)羅馬帝國的崛起,這種古典精華,連對岸都沒有出翻譯本,這種企圖,實在該給出版社掌聲,直接挑戰才是面對簡體書來襲的正面思考,但不想心一貪,接著加買希羅多德波希戰爭史,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薩戰史,塔西佗的編年史與歷史,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這些全是古籍,份量又都不小,一口氣讀完的機會不大,恐怕得花上許多時間,加上還有幾本財經,科普的書堆在那邊,決定採交叉閱讀,角落中的雪白血紅就當搭便車喘口氣的閒書看了.

 寫的是國共東北的爭奪戰,並不僅限最後的遼瀋戰役,張正隆動筆的時空與今日不同,雖然不少觀點此刻看來頗為可笑,偏見是明明白白的,但這正告訴我們,每種創作都存在局限,主客觀環境,作者個人條件,在在使成品有特定樣貌,也所幸如此,本書中那些特別隱喻的文字,實在突顯的是作者觀點,比照時空的互換,還是能看出這種逆流意見,而諷刺的正是那些偏見,過了20多年後的今日,反倒回饋為對勝者的嘲弄,這不能不引用作者的文字,"第一次四平保衛戰後,杜聿明笑了,但他沒有笑到最後,只有最後的勝者才能笑到最後,但林彪有笑到最後嗎? ",張正隆雖然能對東北王林彪的個人結局感慨,但如果延續到今日,作者不知道會不會感慨戰場勝者共產黨農工革命卻全然失敗,而那一群潰散逃到小島上的敗軍,反而才是該笑到最後的一群人?

  這本報導文學,雖然不脫文藝腔,就像電視劇奮鬥裡不太生活又帶點土味的對話,但這種矯造卻是那場關鍵戰役中少數的文字記錄,也許我們曾期待著敗軍角度之作,隨著時空逝去,大概永遠只能是個期待,因此,這或許就是少數能回味那場戰役的作品,真相什麼的只能姑枉信之,畢竟鄭洞國,范漢傑,廖耀湘這些名將被俘當下的記錄片在網路上都能找到,一個個灰頭土臉,不甘又無奈的表情,敗軍者如何要寫下王道?而那些逃出升天者,當然也不會自取其辱書寫敗跡.何況,後來的政治時空要如何誠實寫敗戰歷史而不會得罪天聽獲罪,才是他們關心的主要問題,既然不知上意,那不如沉默以對.

 從戰略而言,並沒有筆下的事前之明,雖然畫地而治是一個目標,但我們知道,共產黨自建軍以來,都有尋找一塊鄰近海洋或蘇聯為根據地自保的想法,單純是圖軍需與共產國際援助的方便性,要說知道搶佔東北的戰略意義,恐怕在當下是不能無限擴充,而要直至若干年後才領悟,因此這批1945年8月15日後"闖關東"的八路是有那麼些投機之意,否則絕不至開場即敗,"拒敵於國門之外",把四平當馬德里",這種一戰定勝負的錯誤就不會發生,當時國共的戰力有差距,正規戰,打陣地戰都不是共產黨部隊的專長,反觀杜聿明旗下全美製機械部隊,新一軍,新六軍都曾赴緬甸與日軍交戰,正規戰正是他們所長,林彪看出門道,知道不可打,但毛澤東看不出,他需要談判桌上的籌碼,有一場大勝,多一座城池,談判上就多一分氣勢,官大過理,明知不能為此打,如此打,但林彪還是打了,打敗了,人員傷亡了,撤退跑路了,給老毛證明他想錯了,老毛雖不是軍事幹才,但玩政治還有一套,能從敗戰中領悟錯誤,及時停損,就算是投機,也算高明的投機客,然而想到了正規戰不擅長是好事,也有了後來的轉變,一年後,四平保衛變成了四平攻堅戰.

 四平攻下後,沒一舉趁勝跨過松花江追擊,從今日觀之是杜聿明最失敗之舉,給別人喘息,這麼一口氣,後來送掉了整個江山,1945年9月10萬八路闖關東,三年後入關變成了105萬解放軍,一半以上是"解放戰士",解放戰士就是原來的正規軍,蔣軍,被俘後經過思想改造,換身制服掉轉槍口就是了,都是打仗,打誰有差嗎?內戰嘛!.正規軍在東北一地共被殲滅超過60萬,殲滅就是戰死,那思想改造呢?說穿了,兵蛋子,講階級對立太高深,說你農民家裡沒地,被地主壓榨,你耕種他剝削,換成現代用語就是公平正義,這些農民聽不懂,但講分地主的地,打土豪,全懂了!聽不懂什麼叫"耕者有其田",但一講分東西,誰不懂呀,誰不想要?!連宣傳都輸人家,正規又無何,打輸了,換你成匪軍.不過話說回來,現代玩社會運動的也聰明,倒過來,不講分別人的錢,他們說這叫公平正義,講分別人的錢不就成了土匪,這些人怎麼肯承認自己是土匪,講公平正義就是文人與文明人的打土豪,既高尚又優越!看看這世界,你是農民被人玩弄思想,是知識份子又如何,一樣被人玩在思想框架中,說起來在分配的歷史中還真沒分別,都是強權者的棋子而已,差別只是一個躺在戰場,另一個躺在工廠或工地裡.

 四平保衛戰失利共軍潰散,正規戰不能打,陣地戰不會打,那麼轉向八路專長,打游擊,運動戰,這裡戳一下,那邊放幾槍,非要讓你正規軍拉長戰線,部隊分散,分散就好打了,總數不如人,就採人海戰術,人少是怎麼用人海戰術包圍人多,靠的是快速強行軍,快速迂迴,正規軍被拉開,分割成小部,共軍利用走不完的路,搶在援軍來前包圍然後全殲敵人.再向四平攻堅,還是敗了,因為遇上了陳明仁,死守四平,巷戰慘烈,王鼎鈞所指的四平戰大部份說的就是這一段歷史,陳明仁守住了林彪的攻擊,但與林彪一個樣,戰場玩敵人,政治上卻被自己人熊式輝玩完,離休,事實上,這一場內戰,戰場上的變化固然是硬道理,但能以如此短的時間即打下全國,政治上的角力可半點沒落下,這部份共軍玩的更轉,但玩轉有時是戰場勝者誇誇其談,造神;又要造鬼,作者知道,林彪的賊名,不是戰場贏來的.但范漢傑要扯衛立煌後腿,廖耀湘跟衛立煌思路也不一致,原是政治安排權力彼此掣肘制衡,但三人思維各不相容,打仗命令只能有一個,各吹各的調,送掉的是士兵的生命與他們自己.

 勝者為王敗者賊,那後來投共的陳明仁是勝者還是敗者?這正是這類作品的問題.張正隆筆下的世界觀就是以個人的世界觀為基礎,也正是那個時空封鎖下的觀點,這無關對錯,至少不是作者個人問題,而是整個國家機器在個人生命與思想中的強大型塑力.姑且就算是一種洗腦,但人們卻不能以為這是一種個人錯誤,因此,在書寫戰鬥的過程,雖然真實,卻因敵我之別,而使本書有了雙重標準的嚴重問題,文字的分別是這樣清楚.但畢竟不是只有勝者的犧牲才壯烈,才正義,那些被殲滅在黑土地的敗軍,都有屬於自己的壯烈與無奈.何況,也不過棋子,當然如果讀不慣,看著不舒服,多少也反映潛伏在腦中心中的某些思想躓踣,若換位思考,是否我們就一定比較公正.

 四平攻堅不下,但已證明運動戰,游擊戰的有效性,1947年夏季攻勢完畢,進入秋進攻勢,共軍逐步分割蠶食,冬季攻勢結束,非但四平早己入袋,整個東北90%的土地都已是解放區,正規軍只剩瀋陽的衛立煌,長春的鄭洞國,錦州的范漢傑三座城市孤島.電影大決戰中,毛主張先攻錦州,封閉東北大門,而林彪則在先打錦州還是長春間猶豫不決.最後證明毛澤東的英明睿智在林彪之上;但我們不得不想這恐怕是913事件後的林彪原罪,這位墜機溫都爾汗的東北王,究竟是王還是賊?至少對岸的答案不會是王.而共軍打錦州,套句老毛的話,"關門打狗",要將東北國軍全部吃掉,至少跑不出東北,打不死你,困也困死了.圍點打援,31小時攻下錦州,西路侯鏡如出援塔山受阻,東路廖耀湘牽延不進,援軍不到錦州失了,范漢傑被擒,長春鄭洞國想撤走不了,想自盡卻讓手下搶走槍,手下60軍起義開城投降,東北門關了,真的要打狗了.

 鄭洞國非庸才,但圍困五個月,50萬人口的長春剩下17萬人,也沒開幾槍幾彈,共軍包圍封鎖,誰也不讓出,仗可以不打,但飯不能不吃,大米吃完換高梁,高梁用罄換大豆,最後整個長春缺糧,空投補給不上,軍人搶民糧,人民無糧吃只能餓死,要不吃樹皮,木削,終至吃人肉,滿長春城餓孚死屍遍地.鄭洞國知道長春不用守,甚至東北都不用守,三座孤島困著兩大主力兵團,從戰略而言是不聰明的,這一點杜聿明,廖耀湘都懂,卻沒人敢真的抵抗蔣介石的意志,政治面子上的意志,"東北丟了影響士氣甚大",這場軍事對抗就這樣送給政治面子.因此,鄭洞國困死在長春,想打無能力,想撤無退路,連自殺都成不成,轉眼一看,才知幾個手下都是共黨潛伏者,不止長春,連瀋陽,錦州守軍的城防佈署,早早都在敵軍司令部裡,間諜戰也輸的慘.

 最後的遼西之戰,基本是一場混戰,廖耀湘不想衝錦州,特別是錦州31小時瞬間崩潰後,更不能進只能退,他想退營口,又想退瀋陽,猶豫不決間敵人立馬包而圍之,黑山炮戰慘烈,攻不下只能退,雙方軍馬交錯混戰,幾乎不成隊伍,廣大的遼西開闊地充塞著無頭蒼蠅亂跑的散兵,廖兵團的軍長師長幾乎全部被抓,廖耀湘假扮成賣貨的,一口湖南腔騙不了人一樣落網.東進兵團全殲後,只剩瀋陽孤島,共軍在幾乎完全沒有抵抗下進城,因為衛立煌等大員倉皇中搭機離開瀋陽,主帥都跑了下面也無需再戰,僅花50多天即佔領三大城市,擁有全東北.

 本書是1989年初完成,在探親開放不久後,64之前,柏林圍牆拆除與蘇聯解構前,是一個既不太封閉,卻還有些緊張僵固的時空裡,我們不必挑剔作者意識形態的表現,這本書若是寫於今日當然會不一樣,但能夠同時反映1949與1989兩個不同時空的環境,雖然若成於今日,作者那些舖成的思想,主義什麼的雖然存在反諷,卻也未必能脫離個人思想的限制,這是張正隆的局限,時空不同眼界不同答案不同,倒不必特別鞭屍這一塊,一如部份人今日看64會覺得幸好是失敗的,當時若成或許不過是另一個殘破的烏克蘭或俄羅斯,得其勢不得其時可能反而害人,只是若提前10年觀察那是另一個答案.作者大量採訪參與那三年戰役中的士兵,班排長,軍官,到縱隊司令政委,正如他個人承認的,沒有本地這邊東北戰役參與者的角度與論點,無論如何都是缺憾,但以報導文學而非治史的立場,也許這樣就夠了.

  對於戰場的描寫,對於戰爭中的人性描述,對於血腥殺伐,卻是本書的主要看點,那個慘狀一如王鼎鈞描寫的,不是玩無聊的文字遊戲,就是實實在的,一如書中的那些農民,士兵,伙夫,乃至高級將領,勝利的,投降的,起義的,各有特色人性,也各有無情與無奈,殘酷與慚愧,哪怕那種過多偏見與意識型態,都不見得是壞事,人的意識型態也是他的一部份,正是因為有這些,我們才能看到真實的歷史過程. 長春包圍圈中餓死的人屍躺滿街,四平攻堅戰後煙硝殘火中見不到幾間完整屋子,整個東北成了殘破之區,正規國軍退出後並行為不正規,為了怕東北的工廠,機械,鐵路,礦山,電力為共軍利用,派出飛機進行大轟炸,破壞了有用的重工業設備與廠區.戰爭對於文明,人性,人倫,經濟,教育,乃至生活的徹底毀壞,是一種終結人類最無知的行為,至於政治正確,主義,思想那些的,不是書中大多數人物懂的,關心的,事實上連現代人也不一定了解.一個城市50萬人變成17萬,這麼說平道白並不足以歎人性兇殘時的萬分之一.對他們而言,戰爭沒有勝利者,至少與他們無關,何況,打勝的人今日又如何?或許他們曾經或正在惋惜自己未何不是逃到那個島上的敗軍.以上沉重的一本書,或許值得讓人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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