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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很多人以為這文字是電視劇甄嬛傳的原創,實際上寫出這幾個字的人就是這本今生今世作者胡蘭成.此語成自1944年,如以常人觀點,當時何來安穩?遑論靜好?正是異族入侵時刻,即使如胡蘭成這般選擇求存捨名者,不知是否亦感時局不靖,但在此當口成婚,雖說是有實無名,想必與常人大不相同,畢竟生命之中,不是只有一種答案,路徑,對於選擇它途,未必就是常人眼中的歧路,我們可以不必理解,卻不妨選擇了解.以前看過李磬禪是一枝花,那時不知李磬即是胡蘭成,那本禪是一枝花就夾在一堆已經泛黃的三三書坊擊壤歌,淡江記,守著陽光守著你,停車暫借問等書中.至於現在傳說電影滾滾紅塵秦漢飾演的人物或是色戒梁朝偉飾演原型就是胡蘭成都是很後面的事了.

  在我看來,這非是本純粹的回憶錄,充其量勉強只算半本.個人對張愛玲研究興致不高,而是好奇一個僥倖升天悖離傳統價值者的思維情感,不過越是感興趣,就越沒被記錄,胡蘭成願意寫下那些感情歷程,卻沒有相同篇幅處理政治歷程,也許是他知道這不如感情能以炫耀或宣洩,也許他也知道這似乎不見容於社會,也許他覺得那並不重要.不過身為一個意義上未被處分的叛徒,躲藏隱身的漢奸,一個逃過報復的二鬼,這麼不見容於傳統價值的人,有機會在自由意志下寫出自身過往,已是不易,可偏少了最特別部分.情感不忠,非他特有,也未必過人,但叛國又可能重新落入被叛者之手卻能化險為夷,歷來也沒有幾人.這種獨特性卻沒有見諸文字,實在可惜,異於常人的情感,或是認知,不論解釋自我感覺良好,還是另類思維,這書存在著作者自身的滿足.而我看此書,是純粹文字的,歷史看得多一點,比他壞的人更多,能夠喜愛李煜之詞,也沒理由不能看胡的文字.

  初看未免覺得炫技,不過總得先有技才能炫,想想是當時人的文風,西化的影響還不大,簡潔性遠非今時可比,這種特性對岸還有留存部分,現代文學白話過了頭,總是讀來不夠滋味.書中胡蘭成引用大量詩詞和古文典故,詩,書,禮,易,春秋,論語,孟子,大學,中庸,明明白白的儒家典籍,平日所受家庭教育,父母庭訓無不合於傳統規範,具備傳統儒生的特點,相對的蘭成幼時戲文多梁祝,白蛇,會真記等都是民間鄉里傳說,詩人偏好李白,蘇軾皆是隨時隨性,豪氣恣意的.不過,這些似乎有那麼點完美,特別對於幼時家鄉的生活,雖然物質並不佳,也屢談及父親借錢還躲債,但除此外,並沒有什麼事不幸的,只是一如書中所寫"小孩子的教育是要諫的,而不是學堂里的灌輸",那些閱讀,庭訓,戲文的傳統忠孝之觀,有沒有諫到,是個問題.但正是從小接受的啟蒙,使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執抝,缺少了堅持,也就沒甚麼定性,感情或是政治皆是如此.胡蘭成說人一味誇贊,沒半個奸邪,讓人覺得略假,胡蘭成說小時候的家教嚴格,母親教導不可讒嘴,說女人讒嘴容易變節,男人讒嘴容易奪志,但不知他所定義的志該如何解釋,胡蘭成是個典型的才子,具中國才子種種特長,如果從這書中找,"古鏡新記"一篇這麼寫"我鄉下的土話,見不當於禮要招愆尤的事,說是罪過柏辣,又見淒慘殘忍的事是說慘忍搭煞. 罪過柏辣通常是到人家里作客,見長輩捧茶來,趕快起身去接,一面說的恐縮之辭,但有時亦用以說慘忍可哀,意思與說慘忍搭煞相通,原亦如此,一切淒慘事多從不當於禮而來",又說"胡村小孩吵架,先是口角",繼而"互以手指攤攤自己的下眼瞼羞對方,說:好不臉皮,好不臉皮;如此一個急了,就叉攏打起來.又或並不打攏來,卻是朝對方拜,因為被拜是罪過的,要被拜殺. "當下被拜者很驚慌,趕快背轉身去表示不受"."某家的公公遭兒媳婦不孝,虐待得做人不來了,他就橫了心伏下地去跪拜孫兒,那媳婦也果然驚慌,一把拖開孫兒,旁邊人都不直那媳婦,但那老人竟用這樣的絕計,也看了大不以為然.惟這樣的事是千中揀一才有",看來這拜殺正是作者牢記於心的,所以,拜跪異族,可能也是長期耳濡目染的表現,平凡人膽小事,正是要跪殺,才能顯自己的氣度,與悲情可憐.書的文字沒話說,與今人用字已大不相同,單就文字而論,怎麼讀都合理,也看不什麼人性特別的起伏,起伏似也當沒事,離家沒思愁,父母喪也只是三分鐘哀戚,轉身即可以沒有了愛,怕就是如此,才讓人覺得表面感重,要深入內心的那種奔騰或起落就沒有了.作者愛用經論,自以詩經"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是當他年輕觀察當時政治的感慨,所有人都糊塗,可能也是後來的理由,好像這些亂事和他從來沒多大的關係,他雖不要歸隱,也不做在世英雄,只貪安享樂,胡混過去便好,也許這是他要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胡蘭成家道不興,童年時期衣食艱難,不過或許這樣,描寫幼年時最討喜,小小年齡便手持扇子扇風,用毛巾把一張張桑葉揩乾,寫采桑飼蠶好不仔細,寫採茶焙製,農家人的莊嚴與簡靜,年輕男女青春爛漫,是那樣好,隔了歲月連辛酸都是快樂,謀生亦是玩耍."夏始春余,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樓上養二蠶,大路上及人家門庭都靜靜的,惟有新竹上了屋檐,鵓鴣叫.鵓鴣的聲音有時就在近處.聽起來只當它是在前山里叫,非常深遠,竈頭間被窗外的桑樹所輝映,漏進來細碎的陽光,鑊竈砧板碗櫥飯後都洗過收整好了在那里,板桌上有小孩養在面盆里的田螺.母雞生了蛋亦無人拾","惟後屋茶竈間里有人在做茶葉,即是把炒過搓揉過的青葉子再來二度三度焙幹,竈肚里松柴微火,只聽他悠悠的噓一聲,雙手把鑊里的茶葉掀一掀,日子好長".筆法雅致閑散,細膩華美溫吞抒情,要說造作也是不易,以前看徐志摩,想說這人怎麼寫的? 學也是學不來,白話文初起的一代雖大致不差,卻也沒什麼特別說頭,魯迅那種罵人的看來爽,爽完味也沒剩多少,倒是這種無病呻吟到今天也還是不易."胡村溪里的是三寸二寸之魚,我小時釣得了或捕得了幾條,趕快拿回家養在面盆里,蹲著只管看,那魚依然如在溪水里的精神,且還粘有溪里的沙泥,現在卻來到我家像個生客,它悠悠地遊一回,忽然撥剌一聲跳出面盆落在地上,水濺了我一臉.而隨後是煎來吃了.但是我不喜城里人家養的金魚,有熱帶魚,我更不知拿什麽態度對它,因為我沒有玩物的習慣.魚除非是養在大的荷花缸里或荷花池里. 又我在西湖玉泉寺,見池里養的大魚,一匹一匹像豬群的堆堆擠擠,只覺還不及魚店門口木盆里養著待賣為饌的活魚,那至少是真的魚,還有著江湖之氣".把條魚寫成人,此人文字似畫筆,光影,渲染,堆疊,模糊,擬態各類技法熟練,讓人驚嘆.有說人這是欺人,不出惡聲,不夠真實,點到為止,不多廢筆墨,筆下是美的,至於是否反映真實世界,可能遠遠沒想過,他在美化,對象是整個世界,不能美化全世界也要美化小世界,他個人的小世界,家鄉,童年,親人,愛人.甚至汪精衛,劉景晨,徐步奎,吳四寶,只要是他想美化的就不手軟.真實否?讀者同意否?就與他名聲一切般,旁人原不同意,那又如何?.

  罵胡蘭成的人很多,反正漢奸與濫情不管是誰,終究沒有好的社會評論.不過他人是老的.是舊式的才子,詩詞底蘊深厚,他只道"今生今世已枉然,山河歲月空惆悵",古今化詩詞為己言大有所在,但似他將詩詞神髓請到淡麗言辭之中的極少. 胡的更多行事,確實是沒太多骨頭,他自己說"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災難,乃至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看他寫家鄉的婚禮,寫與玉鳳婚禮過程,如此折騰,雞毛零碎但是滿意,可是一提沒進過學校的玉鳳,那個舊式觀念又上身,她可以烹茶煮飯,卻不能如新式女學生活脫妖矯,後來去中山英文專修學校或湘湖師範教書時"玉鳳我不帶她出來,因為新婦應當服侍母親","玉鳳去學校找過他一次,我見玉鳳來到,吃了一驚,學校里女同事與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鳳卻是山鄉打扮,但我的慚愧倒不是因為虛榮勢利", 別以為他文字如此,傳統的大男人思維是不變的,至於人品,看看他寫三個人物"從照片上看見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的相貌真是少年英俊,還有宋慶齡亦真是生得美,而汪精衛則每次演說,廣州的女學生皆擲花如雨", 說實在真不是現在任何人能寫出來,若無所求不就是諂媚,不過此時他還在燕京大學,其後,南京謀職失敗後,在杭州斯家住一年,按月有零花錢,過年還有紅包,斯家當他自家少爺,當時斯老爺還健在,然後就接到了在外讀大學的斯頌德的信,一句話要他離開斯家,半年後他又到杭州,仍住在斯家,路費也是找斯家要的,我看得不大自然,自己大概沒臉皮做這種居人簷下靠人接濟還能似主人般的自在角色,胡自己這麼寫"我做了壞事情,亦不必向人謝罪,亦不必自己悔恨,雖然慚愧,也不過是像采蓮船的傾側搖蕩罷了".當個鄉村教員被辱不甘,去杭州郵局做事三個月辭職,還是去燕京念沒有學位的書,還是在汪政府的半途而廢,似乎天命待他如此,還是他的性格才是一切.

  從文字或手法來看這書還頗值得,但要追究這個作者自身,大概就沒什麼可說的,可看的.但單純看文字不行嗎?一如 前幾日在網上看林志炫唱opera拿了高票,不禁想著聽流行樂的人真能接受一首無字歌音樂想像嗎? 看一個人從頭唱"啊"到底能感動嗎?那麼聽流行樂是在聽音樂還是歌詞或其它非音樂的東西在導引聽者個人呢?我想或許後者多些吧! 共鳴也許真的不在音樂,或者"不只在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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