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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儒與玩笑 : 假面社會的政治幽默

犬儒與玩笑 : 假面社會的政治幽默(徐賁)

        再次看本徐賁的作品,選的是"犬儒與玩笑".經驗上徐賁的書有兩大特點,一是篇幅過多,常顯得拖拉,觀點經常重複表述,雖然很有閱讀價值,但常因篇幅讓人中途失掉耐心.另外一個特點是:指桑罵槐.這棵桑樹可以是某段歷史,某個外國,某個時空,某種其它環境,某種道德情境,但罵的那"槐"樹則一定是當前的中國,中國社會,中國共產黨,或中國的主要統治人物.指桑罵槐是不得已,因為需要用力的避開可能帶來自身困擾與麻煩的問題,這本書可能因此改為繁體出版,是香港的出版社出的,跟徐以前的簡體版書不同,似乎意味著某種安全性上的規避選擇吧.

        "犬儒"(cynic)一詞自古即有,這本書所論述的犬儒有從古代演進至今的意思,作者論述這種演變的主要基礎在於政體的變化.犬儒主義是古希臘的一個哲學流派,奠基人叫安提斯泰尼,他主張人類社會應該順其在自然狀態下的樣子,不要政府,不要私有財產,不要婚姻,不要確定的宗教,主張清心寡欲,鄙棄俗世的榮華富貴,力倡回歸自然,拒絕接受一切的習俗,無論是宗教的,風尚的,服裝的,居室的,飲食的,或者禮貌的.他對"德行"的追求有一種熱切的情感,與德行相較,俗世的財富無足計較的.早期犬儒是極其嚴肅和憤世嫉俗的,但並不玩世不恭,與所謂的玩笑是搭不上邊的.他們希望自己能看穿世間的一切偽善,熱烈地追求真正的德行,希望人從物慾中解放出來.但後來隨著犬儒逐漸世俗化,他們雖認為沒有物質,財產的生活是最為輕鬆的,但世俗後的犬儒並不要求人完全禁絕俗世追求,僅僅是對俗世表示應具有某種程度的不關心即可,這種演變下犬儒雖然依然蔑視世俗,但也逐漸失去了蔑視所依據的道德原則,於是犬儒的觀念就出現這樣的改變,那就是開始認為世間無所謂高尚,也就無所謂下賤,既然沒有什麼東西是了不得的,因而也就沒有什麼東西是要不得的,所以他們一方面對世俗觀念做出不在乎的姿態,但另一方面卻又毫無顧忌地去擷取他想要的任何世俗的東西,於是犬儒從原本應該是憤世嫉俗,追求某種德行約束的就變成了玩世不恭並開始否認道德的內在與價值.後來犬儒開始分化出在下者和在上者的不同,很明顯的這就是政治地位造成的差異,因應權力不同下的發展,對於在下者即普通人來說,犬儒看來是一種任人擺佈而勉強生存和宣洩憤懣的混人,因為下層人面對世道的不平和權勢的強梁,沒有公開對抗的力量和手段,所以冷嘲熱諷和玩世不恭便成為他們以謔洩怒的主要表現形式.但對於在上位者,即權勢精英來說,犬儒則是一種對付與統御普通老百姓的手段,他們將人類分為兩類:一種是智者;一種是一般人,對付一般人,犬儒統治者宣稱自然非物欲的就犬儒生活觀念是好的生活方式,希望他們能樂在其中,但對於智者,就試圖拉攏他讓他加入自己的集團,跟自己一同享樂,因為智者並不會輕易去相信過去的舊思想有甚麼好,所以需給予實在的賄賂才能達到統治他們的目的.從此,在上者的犬儒就成了權力精英,設置雙重標準,說一套做一套來控制一般人,拉攏智者進入統治集團,共享權力.歸納起來,犬儒發展出以下傾向:一是隨遇而安的非欲生活方式;二是不相信一切現有價值;三是犬儒統治精英的虛假的雙重標,犬儒的觀念延續到19世紀的現代社會中被視為是一種對於他人宣稱的動機以及正直保持懷疑並且嘲弄的態度,或者意指那些憤世嫉俗的人,而這樣的定義相較於古希臘時期其哲學思想的核心理念:將美德與良善從慾望中解放,已是大不相同.

        現代犬儒表現出是以不相信來獲取合理性的社會文化形態,他已經完全不相信有能有什麼方式改變他所不相信的那個世界,所以他有玩世不恭,憤世嫉俗的一面,也有委屈求求接受現實的一面,說好聽點,可以說他把對現有秩序的不滿轉化成一種不拒絕的理解,一種不反抗的清醒,與一種不認同的接受,說難聽點,就是他清醒的理解他無力改變社會,他不能認同,但又不接受這種狀態,當代犬儒被定義成是一種對倫理道德和社會習俗的不信任,犬儒完整的不信任表呈現為不信任別人的熱情,不信任別人的正義,不信任所謂的正義呼喚,在沒有互信的另一個世界裡有規律的變化.換句話說現有秩序的不滿轉變是一種不排斥的冷漠,一種不叛逆的覺醒,一種不承認和接受,所以獨善其身,只要自己不受傷即可,現代犬儒主義懷疑論者有多重相似之處,差別在於犬儒主義者認為對錯無所謂,而懷疑論者認為根本沒有對與錯的分別.

        這本書有五分之四的內容都在討論與敘述"笑話"這件事情在納粹德國與蘇聯時前發展的狀態,與當地當時曾經出現過的笑話,為什麼呢?這與上面所述的'犬儒"這個觀念與角色的歷史發展演變有關.笑話這個產物有兩種主要的功能,一種是提供日常的趣味與人類心理的滿足,另一種功能則提供給人類抒發壓抑與困惑的管道..前面已經說到了犬儒被分為上層階級與下層人士,在進入了20世紀後由法西斯與共黨帶來的絕對專政體制橫掃了初期的德,蘇兩地,產生了一種絕不同於過往的新型控制型社會,這種社會中人士無處逃躲與隱藏的,特別是在人的心理層面,有當局任何的不滿在這種社會下,既不能反抗,也不能辱罵,這就成了一種產製大批犬儒的新環境,一種是普通的人,平民,我們能夠稱為被統治者的犬儒,另一類則是統治者也要形成統治階級的犬儒,因為自認為不能改變,無力改變,也無從抗議,因為容易獲罪,最簡單的抒發方式就是形成一些看似有反對功能,實在不太有力地反對手法,那就是形成與傳播一些關於政治或政治人物的笑話,作者謂專制之下的犬儒行為為"犬儒治世".指的是現代專制和極權化國家與社會的背景出現的一種知識分子階層社會文化現象.密爾早就指出專制使人變成犬儒,在前蘇聯史達林中後期所奉行的高壓政策是一種極端的專制,因此它更會使人變成犬儒.在專制下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都容易變成犬儒.統治者變成犬儒,因為他們早就不相信他們口頭上宣講的那套理論和原則,他們只把那些理論和原則當做維護權力的手段以及鎮壓反抗的藉口.在被統治者方面,當他們一旦意識到自己在冠冕堂皇的旗幟下實際上處於被愚弄被壓迫的境地,很容易轉而對一切美好的價值失去信心.尤其是在試圖反抗又遭到嚴重的挫折之後.這樣,他們就可能放棄理想,放棄追求,甚至反過來嘲笑理想,嘲笑理想追求.這樣他們就變成了犬儒,當然統治者的犬儒主義和被統治者的犬儒主義是有所不同的,但是廣義地講,它們都可以歸入犬儒主義.

        本書的全名是"犬儒與玩笑:假面社會的政治幽默",要釐清何以犬儒需與玩笑相連的前提,就是去理解假面社會中的政治幽默.本書中的假面社會主要是從政治狀態的特殊性下創造出來的,這個特殊性就是獨裁專制或是法西斯統治下的社會,本書以德國的納粹政權與蘇聯自列寧以來的經過史達林,赫魯曉夫,布里茲涅夫,至今天的普丁為止的社會狀態,納粹社會或蘇聯共黨的統治都仰賴一種被制定的意識形態,與一種分割區別不同人的身份與階級的標準,一種洗腦的方式來進行統治,因此想在這種社會好好生活不受沒必要的困難干擾,要不就是一個人剛好符合這些要求,要不就是一個人選擇在公眾生活可見場合中假裝的扮演符合那種意識形態的言行與舉止,以這種假面來讓他人知道,自己是堅定的政府主張的支持者與追隨者.也就是說一個人要嘛是真的愚蠢,否則就得裝作愚蠢,裝作愚蠢的意思就是起碼本質上是清楚自己知道看到的東西代表什麼,用學術的話語說就是"啟蒙",一個經過啟蒙的人有一定的知識,見解,判斷力.所以他是儒,又因為他自以為無能為力改變,形成了回歸到原始的犬儒演進歷史過程中的一環,所以他是犬儒,如果他想要跟統治者合流,分享嚴控社會下的利益與好處,他就是統治者犬儒.反之留在民間的則是被統治的犬儒.而因此徐賁給了犬儒一個更簡化的解釋名詞"明白人做不明白的事",而這無關啟蒙者是官還是平民,在專制威權下苟活或是富貴活的只要是對於現實政治內涵是明白的,卻要仍假裝做些符合統治者需要的不明白事,就是犬儒.

        大一時有門課,雖然都不會缺席,但基本上只是去那課堂上放空,沒在聽課,經常望向窗外看校園鳥飛行穿梭,有一天上課時又在雲遊物外,忽然聽到老師點我的名,要我課後留下,本以為有大事要訓斥,實則他只是將手指向當天要發回的我寫的期中報告上他註記要"重寫"的字樣,因為他認為我寫得不符合規定的主題,甚至可說完全離題.他說的確實是事實,我的報告確實是胡亂寫的,是與主題無關的風花雪月內文拼湊而成,這是因為我認定那門課本身就是由胡言亂語的內容所構成,既然完全不認同,又何必花時間心力要把自己認為是錯的東西背到高分並複製貼上?!而那個時代中,當時與我一樣完全不認同這門課內容的人不少,不過他們至少都選擇能夠將報告寫到合乎滿分答案的那種輸出了結,並不似我如此愚蠢.那門許多人不認同的課其實就是:國父思想.後來我依要求重寫,雖不太在意但也不得不以不情願的時間寫出接近授課者期盼的模式.幸好這位課任老師很仁慈,課程完結勉強給我及格,沒有為難,國父思想在那個年代是個必修課程,不通過是不可能畢業的,因此沒誰會那麼笨連這個都故意不過?!思考一下,不過的代價是要重修,但這樣豈不更矛盾?,不認同的要重修,再被壓迫一次,所以逃不過必須要做一次犬儒,除非選擇不要那張文憑.

        看懂我的故事,這本書也就算讀得有些理解了,依照徐賁最簡單的定義方式"明白人做不明白的事"就是犬儒,如果你知道或你認為國父思想是由一大堆不太相關的的言詞與篇章拼湊出來的,完全不認同這種思想,或完全反對它的存在,那麼為什麼你還要花時間將它的內容死記考到高分,甚至滿分?若選擇這樣做,便是徐賁所說的'明白人做不明白的事",就是犬儒,而我雖然一開始沒有做不明白的事,但後來還是得屈服,而這依舊是犬儒.因為受制於利益或是前途的威脅,即使有心反對的人,也必須屈就,這便是極權社會能夠創造諸多假面人形成假面社會的原因,不管是自願或被迫,太多人明白人去做許多不明白的事,在那種環境下,不管只要選擇當個平民還是願意去當官,只要你被啟蒙了,你就可能是犬儒.而在一個受意識形態嚴密支配下的社會中,唯一還能算是有效的利己抒發的活動便是講些關於政治上的酸腐笑話,也是唯一帶有反抗意識,在某些範圍內不會受到懲罰的一種行為,所以才有所謂的政治幽默與假面社會的問題.

        本書在納粹與蘇聯的統治與笑話列舉之後開始談中國當下流傳的一些笑話,特別是關於政治的.從相聲到小品,然後及於現代網路流傳下的各類新的笑話內容,形態,惡搞,雖然說關於政治笑話的內容還是直得去看,但是作者很清楚的說明了光是流傳或創造笑話,在一個意識形態已經封鎖了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形成了龐大的統治階級犬儒與被統治者犬儒的世界裡,是沒有辦法憑藉笑話改變什麼的.因此本書的開場徐賁即直言"現代犬儒與古代犬儒不同“,它經常是一種明白但又無奈的心態和處世方式,即使有求變之心,也懷疑有改變的可能,所以放棄任何求變的行動,它一面懷疑,不信任和不相信眼前的事物,一面卻看不到有任何改變它們的出路,剩下唯一的生存策略只能是冷漠,被動和無所作為.普通人可以把犬儒 主義悄悄放在心裹,然而並不總是如此,他們的犬儒態度一旦流露或表達出來,便一定會同時包含"嘲笑"(ridicule)和"非議"(admonishment),嘲笑和非議也正是一切批判性"玩笑"的關鍵因素.人們只有在徹底看穿和看透某些事物的時候,也就是處於相當明白和覺醒的狀態之中才會親近犬儒主義,所以有德國人稱犬儒是"受過啟蒙的錯誤意識".也就是明白人的迷思或錯誤行為,這種犬儒 主義不僅關乎社會中的精英與體面人士,而且也關乎所有普通⺠眾.在這樣犬儒社會裹,說的時候人人明白,做的時候人人不明白,所有的人都在自欺欺人,也都知道別人在自欺欺人,他 們知道自己做的是些什麼,但依然坦然為之,犬儒是明白人的錯誤行為,不是愚昧者的愚蠢行為,犬儒者是一個不能按自己的精明去行事的精明人,作為社會生活中的大活人,犬儒主義者當然不可能對發生在他們生活世界裹的種種荒謬可笑之事完全無動於衷,無所反應,無所行動.然而他們生活在一個言論和行動都不允許他們有所公共參與或作為的制度中,他們所能訴諸的應對行動也就不過是排遣無奈和紓解不滿的玩笑而已.在壓迫性的環境中,玩笑並不只是一種娛樂和排遺,玩笑裹包含着不滿和批評,因此也是一種認知和評判方式.徐賁以為"玩笑是面對乖訛(incongruity) 事物,對之有所察覺,知䁱和排斥後的反應".笑話的對象是被判斷為不好或邪惡的事物.笑經常是普通人對生活中怪事和壞事的一種直接的情緒反應,也是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抵制方式.這種應對可能是對壞事很在乎,但 卻没有糾正或改變的辦法,只能苦笑而已.它也可能根本就不在乎,只是覺得糗事,怪事滑稽好笑,可以逗人一笑.但這兩種笑都是明白人的無行動,一種是沒有行動的可能條件,另一種則是根本就没有求新思變的意願.這兩種對怪事和壞事的"笑對"都在認知和行為上與犬 儒主義有高度的親緣關係,也就是說某些人以為政治幽默是假面社會,或威權社會,甚至是乖離走偏的民主社會中少數犬儒仍以為可行的糾錯或是非議的方式,但實際上它仍是一種犬儒,與其他的犬儒行為作用並無二致.

           在不自由的假面社會裹,⺠間笑話經常是聰明人和明白人經過自我審查的意見表達,充滿著旁敲側擊,婉轉迂迴,閃爍其詞,欲言又止,顧左右而言他.但此時講玩笑話也是一種不自由的,被控制的表達,是戴着鐐銬跳舞.且玩笑的想法與言說未必一致,在環境的壓力下,玩笑起源於人們有想法,但表達卻因被控制而不得自由.然而,控制了人們的表達就是控制了 他們的思法.表達的怯懦,暖味和模校兩可,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 ,這這多半會蠶食人們思想的獨立和勇氣,使之變得油滑,投機和隨波逐.而考察和研究一個社會裏普通人說些什麼笑話,怎麼說笑話,在什麼政治 社會氣氛下說笑話,是從一個特殊的文化角度來了解他們對發生在自己周圈的事情和事件察覺到了什麼,知曉了什麼,明白了什麼.察覺,知曉,明白到什麼程度並作了怎樣的表示或表達.在一個人們普遍戴着假面的犬儒社會裹,這樣的資訊總是被遮掩在層層扮相,偽装,謊言和神話的帷幕後面.越是這樣,玩笑和笑話裡包含的真實資訊也就越加粥足珍貴,對它們的思考也就越加有窺視帷幕後真質景象的作用和價值.在這樣的制度環境下形成的政治玩笑具有長遠的真實史料和⺠間記憶價值,我們在為之發笑之餘,更需要思考的是這種制度生態環境中普通人的犬儒文化和他們的玩笑裡‘的那種弱者政治.而除了威權專制政體外,這種對笑話作用與效力用在觀察失敗的民主國家裡的專制狀態也是具有同等的功能.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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